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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录音机里,“爱你爱你,宝贝”唱罢,“恋爱医生”响了起来。
两秒。
凯迪拉克转到靠近杰克这边的车道上,开始向路口冲过来。
一秒。
杰克的呼吸堵在喉咙口。
零秒。
“啊!”他身后一双手在暗处重重地把他推向马路,推向死亡——
只是其实并没有手。
但是他仍然继续向前冲去,双手在空中乱舞,嘴巴大张成绝望的O形。刹那间,提着录音机的墨西哥裔小伙子伸出手一把拽住杰克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当心,小英雄,”他说。“车流可会把你碾成肉肠的。”
凯迪拉克从身旁经过。杰克瞥见头戴蓝帽的胖司机向外探了探头,然后开走了。
一切就在这一刻发生;在这一刻他被从中间劈成两半儿,变成了两个男孩儿。一个躺在街中央,另一个则站在角落瞠目结舌地看着禁止行走的红灯变成行走白灯,人们陆续从他身边走过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而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还活着!一半的理智欣慰地欢呼雀跃。
死了!另一半则厉声驳斥。死在街上了!他们都围在我旁边,然后推我的那个黑衣人说“我是个牧师,让我过去”。
阵阵昏眩席卷他的全身,所有思绪都变得飘忽,仿佛随风翻滚的降落伞顶。他看见那个胖女人走过来。当她从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看进她的购物袋,透过红毛巾的一角瞥见洋娃娃的蓝眼睛,和他猜的一样。她走了过去。饼干小贩也没有大叫我的上帝,他被撞死了;相反,他边继续张罗这一天的生意,边哼着刚才墨西哥裔小伙子录音机里放的唐娜·桑玛的曲子。
杰克转过身子,匆忙寻找那个假扮成牧师的男人。他不在那儿了。
杰克呻吟起来。
赶快振作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时他应该躺在街上奄奄一息,胖女人大声尖叫,身穿钉子装饰衣服的男人开始呕吐,黑衣人挤出围观的人群。
而且他的一部分理智感觉这一切的确正在发生。
昏眩感又重新席卷他全身。杰克突然把他的午餐便当扔在人行道上,开始重重地扇自己的脸。一个走在上班路上的女人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杰克根本不理会,也没注意到禁止行走的红灯又闪烁起来。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死亡曾经离他那么近……然后又头也不回地擦肩而过。他的内心深处清楚这根本不是事情应该发生的方式,但是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也许现在他会长生不老。
这个想法让他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想尖叫。
6
他到学校时脑子已经清醒了一些,理智也一直在说服他什么也没发生,真的什么也没有。也许有些怪事发生了,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他从中窥见了一种可能的未来,但是这又如何?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这种想法实际上还挺酷的——就像刊登在格丽塔·肖总是趁他母亲不在时看的怪异报纸上的内容一样——类似于《国家询问者报》或者《内幕》之类的小报。只是那些报纸报道的都是些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一位妇女梦见飞机失事,取消了航班座位,结果果然飞机失事;一名男子梦见自己的兄弟被关在一家生产中国幸运饼的工厂里,结果果真如此。你闪电般预感到收音机将要播放“吻”乐队的歌曲、胖女人拎着的布鲁明戴尔百货的袋子里装着裹在红毛巾里的洋娃娃、饼干小贩要喝一瓶优胡饮料而非一罐,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忘记这一切吧,他说服自己。全结束了。
这个想法还挺不错,只是在第三节课的时候他意识到根本就没有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此时他正在上初级代数,他坐在教室里,正看着诺福先生在黑板上写简单的方程式,就在这当口,恐惧开始降临:一套全新的记忆浮出脑海,就像眼睁睁看见怪物从雾蒙蒙的湖面上浮起。
我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想。我的意思是,我将会知道——如果凯迪拉克真撞上我的话我就会知道了。那是一个驿站,但是那部分的我现在还不知道。那部分的我只知道那是沙漠中某个了无人烟的地方。我一直哭,因为我很害怕,我怕这就是地狱。
下午三点钟,他来到中城保龄球馆,知道此时他应该在马厩里找到了水泵,弄到一些饮用水。水很凉,矿物质的味道很浓。很快他就会走进一间曾经是厨房的屋子,找到一块干牛肉。他非常确定地预感到这一切,正如他预感到饼干小贩会拿出一瓶优胡饮料,布鲁明戴尔购物袋里的洋娃娃有一双蓝眼睛。
这种感觉就像他拥有对未来的记忆。
他只打了两组球——一组得了九十六分,一组得了八十七。他把成绩单交到柜台时,蒂米瞅了一眼,摇摇头说:“你今天发挥失常啊,冠军。”
“你什么都不明白。”杰克回答。
蒂米仔细看看他。“你还好吧?脸色很苍白。”
“我可能感冒了。”这句话倒不全是谎话。他非常确定他肯定是染上了什么怪病。
“回去躺躺吧,”蒂米建议道。“多喝点儿水——松子酒、伏特加什么的。”
杰克勉强挤出笑容。“也许我会的。”
他慢慢走回了家。整个纽约最诱人的景色铺展在他的眼前——宁静的下午,街道每个角落都有音乐家在演奏。绿叶繁茂,每个行人都心情愉快。杰克眼见这一切,却同时也看见隐藏在后面的景象:看见他自己蜷缩在厨房阴暗的角落里,此时黑衣人正在马厩水泵旁大口喝水,像只狞笑的老狗;他——或它——没有发现杰克离开,之后他看见自己舒了一口气,嘤嘤地哭了起来;他看见自己在太阳落下时沉沉睡去,繁星缀满深紫色的沙漠天空,像碎冰块儿一样熠熠发光。
他拿出钥匙,打开联体公寓的门,走进厨房想找点儿东西吃。他并不饿,只是习惯想吃点儿东西。他走向冰箱,可是瞥见了食品室门,他停了下来,突然意识到驿站——另一个他身处的陌生世界——就藏在这扇门后面。他只要推开门,就可以和已经到了那个世界的杰克汇合,他脑海中叠加的记忆会消失,那两个一直喋喋不休争论他是否在八点二十五分死了的声音最终会沉寂。
杰克伸出双手推开食品室的门,欣慰的笑容明亮地在脸上绽开……然后突然僵住。与此同时,站在食品室后面小板凳上的肖太太大声尖叫起来,手一松,一罐番茄酱掉在地板上。她在板凳上晃了晃,杰克赶紧冲上前扶住她,免得她一脚踩在地上的番茄酱上。
“荆棘丛里的摩西①『注:Moses in the bullrushes。此句出自《圣经·出埃及记》第三章,摩西在燃烧的荆棘丛中接到了神的旨意,要把以色列人从埃及人的统治下解救出来。』!”她气喘吁吁地摆动双手。“你把我的七魂六魄都吓出来了,约翰尼!”
“对不起。”他回答。他的确很抱歉,但是同时也品尝到失望的苦涩。终究这还是一间食品室。他刚刚如此确定——
“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今天是你打保龄球的日子!我以为你起码一个小时以后才会回来。我甚至还没为你准备甜点呢,所以你可别指望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饿。”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番茄酱罐子。
“你进来我一点儿也没听见。”她小声咕哝道。
“我听见有耗子或什么的。我猜大概就是你。”
“我猜也是。”她走下小板凳,接过番茄酱罐子。“你看上去好像感冒了,约翰尼。”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但是这也不表示什么。”
“我想我只是累了,”杰克说,同时他心想:如果真是这样儿该多好啊。“也许我喝点儿汽水,看会儿电视就好了。”
她咕哝道:“你有没有什么卷子要给我看?如果有,快拿出来。我还要做晚饭呢。”
“今天没有,”他回答。他离开了食品室,拿了一瓶汽水,走进起居室。他调到好莱坞框框②『注:好莱坞框框(Hollywood Squares),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著名的电视游戏节目。』那个频道,心不在焉地看着,与此同时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继续在脑海中展现。
7
他的父母根本都没有发现他不对劲——他父亲甚至到九点半才回家——但是杰克也无所谓。他十点就上了床,却总也睡不着,在一片漆黑中聆听窗外城市的声音:刹车、喇叭、呼啸而过的警车。
你死了。
不,我没有。我正好好儿躺在我自己的床上呢。
这没关系。你已经死了,而且你明白这个。
最糟糕的是,他两者都明白。
我不知道哪个声音说的是实话,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们俩都给我闭嘴。不要再吵了,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行吗?求求你们了!
但是它们并不想照做。明显也不能。杰克突然觉得他必须起床——立刻——去打开浴室的门。另一个世界就会在门后,驿站和另一个他也会在那儿。另一个他正披着旧毯子缩成一团躲在马厩里,边琢磨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边想睡上一会儿。
我可以告诉他,杰克兴奋地踢掉被子。他突然想到书橱后面的门不再通向浴室,而是通向另一个笼罩在夜色下的世界,那里散发着热气、紫鼠尾草的气息,还能让他看见一把尘土里的恐惧。我可以告诉他,只是没必要了……因为我会进入他……我会变成他!
他冲过黑漆漆的房间,高兴得几乎笑出声,一把推开门。然后——
依旧是他的浴室。只是他的浴室。墙上贴着马尔文·盖耶①『注:马尔文·盖耶(Marvin Gaye),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著名的黑人歌手,以演唱黑人灵歌著称。』的大幅海报,夜光透进百叶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