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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东胤没有理他,低着头深情的看着那镯子,那热切渴望的样子看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他问:“薏仁,你的娘,可是莲纹?”
我大惊:“你居然知道我娘?”——等等,我联想起了我这诡异的身世,突然有了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百里东胤猛地抬头,一张脸上老泪纵横:“你可是天圣己酉年出生的?”
完了!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可置信的指着他:“莫非……莫非你是……”
我话还没说完,百里东胤嚎了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呼天抢地的甩着鼻涕眼泪扑到我身上来:“女儿啊!!”
女儿啊女儿啊女儿啊……他这一嗓子在空旷的夜色里无尽无止的回荡着,我震惊的不能反应,这消息给我本就扭曲坎坷的生平又打了一个纠结的九曲十八结,我心里除了“老天爷你个狗日的,不带这么玩儿人的”,实在没有别的言语了!
百里东胤还在撕心裂肺的干嚎着,我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终于被这震撼人心的消息和头痛欲裂的天灵盖折腾的厥过去了。厥过去之前,我只有一个想法:十八年后,我沐薏仁又是一条好汉!
不用十八年,我在一天后就醒过来了。醒来后我将昏厥之前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极度不愿意睁眼面对这悲摧的事实。我正预备躺在床上装死,百里安寂凉飕飕的声音钻入耳朵:“既醒来了,就将眼睛睁一睁罢。”
我讪讪的睁开眼睛,瞧见百里安寂和沐止薰分别坐在窗沿下的椅子上,神色复杂的盯着我。我先对沐止薰打招呼:“二哥。”然后从百里安寂的定位开始回溯他的家谱,唔,他们西夜皇室有三个儿子,百里安寂又是最小的,是以我踟蹰了一会儿,厚着脸皮叫他:“三、三哥……”
百里安寂被一口茶呛着了,古怪的看了我半晌,转过头去,不自然的答应了一声:“嗯。”
沐止薰眉眼温柔,走过来替我掖了掖被角:“大夫说你只是染了小风寒,调理几天便没事了,日后可别如此莽撞了。”
我不服气,若不是他们先这么莽撞,我也不会染这么一场风寒,正预备顶嘴,百里安寂问:“沐兄,你是早知道薏仁与你并无血缘关系了么?”
“是。只是我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世居然是西夜皇室的公主。”
百里安寂面沉如水:“那么,你们早已互许心意了,这么看来,原来我以往的感觉并非错觉。”
我琢磨着他话里的“互许心意”四字,脸红了,百里安寂转向我求证:“是吗?”
我很涩然的承认:“诚然如此。”
百里安寂立刻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形容来,我看不下去他如此悲摧的模样,安慰他:“三、三哥啊,你看,本来我嫁给你以后就要姓百里了,我现在不嫁给你也要改姓百里了,反正结果都一样嘛,你……”打住!我将将说了什么?我要改姓百里了?!
我因为这发现大惊失色,瞠目结舌:“那么说,我要叫做百里薏仁了?”百里薏仁?我在心底默念好几遍,安慰自己:唔,虽然很喜感,但比百里红枣或者百里花生来得还是要严肃一点的。然而这安慰并没起到一星儿作用,我还是很忧郁,十分不能接受百里这个姓,沐止薰摸了摸我的头,淡淡的说:“没关系,嫁给我以后你还是会改回沐姓的。”
他此话一落,我的小心肝颤悠了一下,眼见着百里安寂的脸色愈发的沉寂下去。
“好了,你起来梳洗一下罢,等会与我一同去见父王。”百里安寂看样子很不待见我与沐止薰之间这风花雪月的调情,撂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
我等百里安寂一走,立刻捉住沐止薰的襟袖:“二哥,现在是不是没有人会阻止我们了?”
沐止薰挑起修眉,那风韵直叫我看傻了眼,他说:“现在还叫我二哥?”
我挠头,脱口而出又是一个二哥:“二哥,改口我别扭啊!再说我不叫你二哥,叫你什么呢?止哥哥?薰哥哥?”
沐止薰抖了一抖,看我的眼神莫名的让我联想起了当初在谙暖国,韩竹浮教我学丹青,我画了一幅公王八趴在母王八身上的“双鳖交叠图”交给他时,他看我的那种蕴含了无数意味复杂得无法言说的眼神。
他说:“罢了,以后再慢慢改过来吧——我去外面等你。”
我穿戴整齐,畏畏缩缩的跟在沐止薰后头,琢磨该以何面目去面对我的亲老子,心里很是忐忑。过去的无数个深夜里,我曾睁着两个眼睛,想象过让我娘出墙的那个男人的样子,总觉得是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有啁啾的缭乱莺声,一树烟雨中,我娘亲撑一把氤氲弥漫水渍的油纸伞,遥望荡漾湖心那叶小舟上的那个书生,那书生浅浅一笑,褪色了一架荼蘼。可是万万没想到,那男人居然是百里东胤!我想起百里东胤那撒满芝麻的大饼脸、肥墩墩的大屁股和大肚子,只觉得我想象里那幅绝美的景致,“喀拉”一声,碎裂的很是圆满。
我揣着这满肚子的失落不情不愿的去觐见百里东胤,老人家看到我,再一次情绪爆发,泪珠子跟尿崩似的,顺着他那沟沟道道的褶子噼里啪啦的滚落在地上,我及时往沐止薰背后一藏,躲过百里东胤激动的拥抱:“陛、陛下,请保重。”
不说还好,一说百里东胤鼻涕都出来了:“女儿!我是你爹啊!你怎么能叫我陛下!来,叫我一声父皇。”
我对百里东胤的循循善诱很不屑,至今仍然无法接受他是我亲爹这个匪夷所思的现实,沐止薰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从容的同我说:“薏仁,陛下真的是你的父亲——我现下里算是明白了你这性子究竟是打哪来的了。”
我眼见着百里安寂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心神俱伤,悲摧的接受了一个现实:我,沐薏仁,在十七岁的年头上,少了一个未婚夫,多了一个三哥。
68往事
百里东胤看上去很想讨好我(当然不排除他愧疚的心理),一屁股将百里安寂弹出座位,笑眯眯的同我说:“女儿啊,坐这里,这凳子有褥子,这褥子是狐皮的。”一听这话,我怀里的烟柴头吱吱乱叫,奋力挣扎出我的胳膊,钻到百里安寂的怀里冲百里东胤亮爪子。
我寻思我如果此刻蹬鼻子上脸说要坐他的龙椅,大约他也会让我坐,顿时得意洋洋起来。
百里东胤搓着双手,估摸着在思考如何同我解释他与我娘的那一段往事,半晌怅惘道:“莲纹本就是我的妃子。”
啥?!我大吃一惊,这么说,我娘并不是红杏出墙了?照这道理,真正的奸夫其实是那个琉璃国的老头子了?我头大如斗,这是怎样一段混乱且作孽的缘分啊!
“我遇到莲纹的时候,她才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华,我与她情投意合,很快就将她娶回宫中。那个时候,宫中已经有了皇后并几个妃子,我抛去所有人不顾,只与她日日耳鬓厮磨,将三千宠爱放在她身上,心如磐石都化成了绕指柔。现在想来,我百里东胤的一生,大约也只有那段日子,尝到了平生最得意之滋味。”
他显然已经陷入了那段遥远时光的回忆中,神色惆怅哀凉,我虽然很不待见他,却也知道他们那段逝去的记忆和时光,是容不得旁人指手画脚的。
他长叹一声:“可惜我们这样只过了一年,琉璃国便举兵发难了。那时候的西夜国因为先皇的荒唐,投石车的图纸已经下落不明,我们没落衰败了许多年,怎么敌得起琉璃国兵强马壮,可以说是节节败退,于是我决定御驾亲征。那时莲纹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听得我要亲自上战场,因为放心不下我,固执的威胁我带她一起去。那一场战役很惨烈,折损了我一半的兵力也没能赢回来,而莲纹的相貌,却叫琉璃国的天子瞧了去。”
“我们惨败后,我本已做好了覆国的准备,没想到琉璃国提出和谈,说只要我答应一件事,他们便退兵。我料想到了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交易,却没想到他们提出的条件居然是要莲纹!我自然是不答应的,只是我那时焦头烂额,竟没有注意到德妃——”他说到这里,突然抬头看百里安寂,声音颤抖了起来,一张白胖的脸像是突然苍老了好几十岁,“——也就是你娘,瞒着我联合了宫里其他的妃嫔,向莲纹阐明了利害关系,将她易容换装运出宫去,一直运到琉璃国的兵营里去。”
“当我知道这件事以后,莲纹已经被送出去了。我束手无策,我是帝王,我不能倾尽整个西夜国穷兵黩武去救莲纹出来,便是能,我们也是打不赢的,我肩上,还有西夜国的江山百姓。可是么一别,此生便再无相见过。天圣己酉年,我派去琉璃国的探子回报我说,莲纹生了一个女儿,我算过日期,知道那是我的女儿。”他抬头看我,满目苍凉:“薏仁,是我没用,我窝囊,我对不起你和你娘,我对得起西夜,却惟独负了莲纹。你娘,她还好吗?”
我觉得心里不知漫出一股什么滋味,就譬如剜去了一块皮肉的伤口好不容易止了血结了疤,偏生又有人硬生生的又把这疤结给撕开来,一边往上头撒盐,一边还问:“痛不痛?”
我鼻头发酸,我娘原来竟是用了她的一生换了一个国家的存留,此刻居然听到百里东胤如此问,只觉得喉头一阵热流上涌,冲口而出:“她死了,死在一个太监的糟蹋下,你觉得好不好?”
百里东胤傻了,半晌回过神来,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我却再也忍不住,掉头就走。百里东胤作为一个帝王,他没有错,可我心里却有委屈止不住的滋长,为了自己的委屈,也为我娘的委屈,我觉得我开始矫情了。
百里安寂追了出来,在后头叫我:“薏仁!”
我如今这光景,简直就是一个爆竹,一点就炸,猛的一转身,指着他的鼻子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