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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善桐尚且似乎有不平之色,善榴忙又道,“再说,越发说破了。她跋扈霸道,很把自己当一回事,家里谁心里没数?你看爹对她有过多少好脸色么?近年来也是越来越不爱搭理她,可就是爹都很少像你这样当面数落二姨娘,最多就是关起门来教训她。这为的是谁,妞妞儿,你心里不明白?”
善桐脸色顿时一变。
她其实十分聪颖,否则也不可能以十岁的年纪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直接下了二姨娘的脸面,说得她是一句话都回不上来。可毕竟年纪还小,心底只想着‘我是对的,有理我走遍天下也不怕’,就一心认了死理,不再往深处考虑。被善榴一语点醒,一时间居然冷汗涔涔,半晌才艰难地道。
“为、为了三哥……”
善榴点头道,“是,这一层是谁都想得透的。下二姨娘的面子,就是下善梧的面子。你三哥面上不说,可二姨娘哪一次表现得不得体,他心里是没数的?如果他是个糊涂人也就罢了,偏偏又那样明理聪慧,每一次二姨娘闹出丑事,第二天他饭都少吃几口。你今儿说二姨娘,说得是舒坦了,可你想过没有,这件事要传到善梧耳朵里,他该怎么想?”
这六兄弟姐妹虽然有嫡出有庶出,但王氏待之一向公平,并没有对庶子庶女特别冷眼,日常教养,总是一视同仁。善桐虽然不大看得起姨娘,但和善梧兄妹之间也很友好。一听善榴这样说,她立刻满面红霞,羞愧得几乎要钻到被子里,将脸埋起来。这才觉得自己虽然逞一时之快,说得痛快了,也将二姨娘说得没了声音,可这件事闹得不好,是要伤了善梧的心,只怕三哥以后都不会和自己再好了。
“可……可……”她还有些不甘,可了半日,犹自道,“在杨家村里,就在祖母眼皮底下。我说二姨娘,也是为了她好,为了娘好!祖母有多珍惜物力,大姐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传到了她老人家耳朵里,虽然不至于大发雷霆,但肯定也脱不了一顿数落。是被我说没面子,还是被祖母说没面子?本来娘也不是没有在村子里住过,二姨娘做得不对,我不能说,娘总可以说他了吧?”
善榴眼神一闪,心下竟有了几分惊异。
这年纪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昨天还傻乎乎的只惦记着玩呢,今天忽然就开窍了,这话是一套一套的,说得又在理,自己竟不能应……
她又犹豫了一下,注视着妹妹迷蒙的桃花眼,心念电转之间,一转眼就下了决定。
“如果善楠和善梧换一个生母,娘就说得二姨娘。”无须一点矫饰,善榴的话里已经充满了苦涩。“妞妞儿,姐姐话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事,你自己想。但你要明白,你心里的苦,绝不及娘的万一,很多事娘也不是不明白怎么做才最正大光明……可很多事,却不是正大光明、光风霁月这几个字,可以形容的”
善桐不禁一怔,心头只觉得有什么体悟呼之欲出,却又始终是隔了一层。她怔怔地望着姐姐,忽然间又感到了无限的失落涌入心头,似乎在这一刻,天空都要随着善榴的语气阴暗下来,将她一直以来都深信不疑的……的……的和平,打翻在地。
两姐妹正是相对无言,屋门一响,却是榆哥兴冲冲地进了屋子。“妞、妞妞儿!”
他使劲跺了跺脚,道,“八房的十、十四叔,知道咱们回来了,特、特意……喊咱、咱们出去玩!”
两兄妹一起在西北长大,当然有很多小伙伴一起玩乐,杨家族人多,年纪相近者,辈分往往相差,这位十四叔说起来,论年纪还要比善桐更小一些。
他兴冲冲地说完,便在门边站着,立等着善桐出去,过了一会,才讨好地冲善榴笑了笑,招呼道,“大、大姐也一起来?”
两姐妹对视了一眼,均感无语,善榴强笑道,“姐姐都十六岁了,没事不能老出门,你……你自己去吧。”
善榆唔了一声,又站到一边等着善桐,似乎根本没有看出来她的不对,待得善桐要开口说话时,这个眉清目秀,看着一脸机灵样的少年才惊呼道,“三妹,你哭了!”
这句话他倒是不结巴了,可进门如今都有多久了,才看懂了善桐这两个肿眼泡。
榆哥反应之慢,可见一斑。
善桐倒不如善榴这样,见到榆哥就要伤心,她是惯了榆哥的慢半拍,擦了擦眼睛,才要说话时,忽然间五脏六腑融会贯通,她一下就明白了善榴的意思。
榆哥虽然是嫡长子,但反应慢成这个样子,脑袋如何可想而知。都十三岁的人了,才认得几千个字,一本论语都没有读完。指望他考取功名步入官场,倒不如做梦快些。
楠哥虽然读书也上进刻苦,但天分似乎并不多好,用心成这个样子,也没有被老师夸奖过几次。倒是梧哥,自打入学开始,进境就快得吓人,才比自己大一岁,四书已经滚瓜烂熟,就是回西北之前,还学着做了一篇八股文出来。爹看了虽然直摇头,说他‘才会走路就想跑’,可一转身就要为他张罗名师来家坐馆——说是说为三个儿子请的,女儿们也要跟着学些才艺。可个中用意如今看来,居然是清晰明白:这老师就是为梧哥一个人请的!
要不是调令忽至一家人匆匆上路,只怕现在梧哥五经都学了有一多半了……
这么精明的梧哥,又怎么会想不明白,二房将来最有出息的儿子,按理应该就是他不会有错了。
虽说家产是嫡长子继承不能有任何疑问,但善桐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她虽然小,跟在祖母身边那几年,族内为了分家两个字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的纠纷,却也亲眼见过几起。
更不要说小五房当年的艰难,就和祖父的兄弟们脱不了干系……
原来娘对二姨娘这样客气,背后还有这么深的无奈,这么深的……
善桐有些想不下去了,她甚至不愿意往下去想!
“可不管怎么说——”
话才说了一半,善榴就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笑着走到了善榆身边,打发他,“出去玩吧,妞妞儿和我拌嘴了,我正数落她呢。再站着,连你一块骂。”
榆哥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大姐的吩咐,他微张着嘴,又是吃惊、又是专注地仔细打量着善桐,过了半晌,才迟疑着问,“妞妞儿,你没、没事?”
善桐心底一暖,又是一酸,只觉得一股泪意蒸腾而上,几乎又要掉下金豆豆。她忙深吸一口气,将泪水忍住,低声道,“我没事!哥哥去玩吧,我……我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和从前一样,三天两头爬树捉鸟,被娘知道了,要挨骂的。”
她知道榆哥虽然反应不快,但最善追根究底,忙又拉扯了善榴一下,强笑着道,“刚才姐姐让我以后不许再随意出去走动,我还哭了呢……其实姐姐说得对,我大啦,不是孩子了,要、要守规矩了……”
这话倒十分在理,榆哥忧虑地看了善榴一眼,张开口要说些什么,又忍住了。他转过身踢踢踏踏地出了门口,又回过身来,巴着门为善桐求情,“姐、你、你……你别太严了,妞妞儿还、还小呢!”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真的很怕被善榴留住数落,便一转身奔出了后院,转眼已经不见人影。
善榴亲自放下了门帘,这才转过身来,见善桐一脸的委屈一脸的不忿,她深深地叹息了起来,“不必说了,姐姐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都能把二姨娘说得哑口无言,娘和你大姐是吃素的么?可妞妞儿你要记住,二姨娘再怎么样都是梧哥的生母,母子连心,很多事就是咱们占着理,也得容让她一两分儿,你现在让她一分,将来梧哥许就能多让榆哥一分……”
善桐只觉得心底一股极为陌生的情绪蒸腾而上,直入五内,熏得她眼睛酸疼说不出话,却又没有眼泪。她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似乎对母亲和姐姐的很多做法,有了一点了解,并不像以往一样,觉得极为费解什么都看不明白。可这感觉仔细一想,又都消散了开去——只是看着懂了,说到底却还是不懂……
她的迷茫、困惑与醒悟,似乎也都为善榴一眼看了出来,善桐抬起头来望着善榴,只觉得她一双眼利得像刀,直接就刮进了自己心底。她求助一样、讨饶一样地叫了一声,“大姐——”
善榴叹了口气,又在善桐身边坐下,将小妹妹抱进了怀里。
“一会儿,你去给二姨娘陪个不是吧。”她淡淡地道。
屋内静了一会儿,才响起了一声闷闷的“嗯”。
善榴就欣慰地笑了。
“你也大了。”她轻声说,“你说得对,妞妞儿,从今儿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姐有很多事要教你,也有很多事,要你帮忙……妞妞儿,你大了,能帮得上姐姐和娘了。”
善桐仰起头来,迷迷蒙蒙的桃花眼对准了姐姐的杏核眼,她脸上有了些新鲜的东西,不再是孩童的稚气与张扬,却也不是成年人的算计与心机,这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情绪,尚且还青涩得让人牙根发酸。她乖巧地将头又靠到了善榆肩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妞妞儿长大了,妞妞儿……要帮姐姐和娘的忙!”
6、机灵
嬷嬷奶奶在堂屋坐了很久,到了半下午才抽身出来,进后院和三姑娘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院子。
“我让六丑送您回去!”到底还是个孩子,脾气是来得快去得更快,善桐脸上已经全没有了委屈,只除了眼睛仍有些红肿之外,看着还是那样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眼看天色就黑了,地上又滑,没个人给您打灯笼怎么行?”
虽说二太太也安排了人要送自己回家,但话里的关心,哪里比得上妞妞儿的诚挚?
嬷嬷奶奶就顺了顺善桐的额发,“不必啦。”她笑着说,“六丑这丫头还没有我老人家走路稳当呢,一会儿天就黑了,要是她回来路上摔着了可怎么好?你甭为嬷嬷担心,这条路,嬷嬷是走得惯了!”
善桐这才罢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低声和嬷嬷奶奶诉苦,“刚才被大姐数落了一顿……”
好像是无心之言,又好像在为自己的红眼圈,找一个合理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