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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桐这才松了一口气,终于肯定这几个做将领打扮的中年人,倒的确不是为了为难含沁,乃是发自内心地将他视作了子侄辈同他玩笑。此时正好桂含春的亲兵也赶了上来,她不想打扰含沁,耽误他和长辈们寒暄,便冲那亲兵摆了摆手,低声道,“没事儿,是我瞎担心,我表哥没有事,咱们还是走吧。”
正说话时,那边几人也正问含沁,“今儿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来开会的?我们也正过去呢,你兄弟都到了,你多久没见含芳了?他前几天还挂着你!一道过去吧——”
看来这一次平国公特地从武威过来,的确是在酝酿着一件大事,非但自家子弟到齐了,连麾下惯用的心腹们也都要齐聚。善桐想到桂含春刚才一出去就再没有消息,也知道他此时应当在帐内听用。她不禁放慢了脚步,回头望去时,正好人群散开,含沁抬起头来,正巧和她目光相会。她便微微点头一笑,含沁一愣,也若无其事地和她打了个招呼,才道,“我是赶巧来的,粮路上出了一点岔子。倒不是赶这次会,大叔们先过去吧,我先找个帐篷休息了,明早再去见大帅。”
当着这群叔伯的面,他的过继似乎已经被遗忘了,非独这群汉子一口一个四小子,就是含沁自己,也不叫桂元帅叔父,只是含糊以大帅带过。善桐不禁若有所思,又扭过头去赶上了杨四爷:看来,军人毕竟要粗豪一些,虽然有个过继的名头,但他们却是只认血缘,含沁出身老九房,那就是他们的‘四公子’……
军中阡陌分明,桂含春虽然已经尽量把杨家人和权仲白的住处安排得近一些,但一个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据说是独力回天,将皇上从生死线上一力拉回的神医,就连桂元帅的病都要赖他来开方子,一个是辗转依亲求医,说白了就是蹭情面过来添乱的官眷。两边的住处自然有云泥之别,权仲白一个人就占了三顶帐篷,俨然自成一个小小的院子,善桐借着月色,甚至还能看到栅栏角落里堆叠的几个花盆,显然去岁在此处居住时,权仲白尚且还有精神莳花弄草——在兵营这样满是阳刚之气的地方,他一个大男人竟侍弄起花草来,也实在是够别出心裁的了。
不过,桂含春在人力上倒不曾亏待了杨家人,就是权仲白这个规格的贵客,帐外也就是两个卫士站岗罢了,有桂二少爷身边的亲兵开路,两个卫士略经通报,杨四爷便带着善桐掀帘子进了帐篷,一边走,一边从嘴缝里给善桐漏话,“三妞妞,你知道四叔不大会说话,你可得提点着些。四叔拿不了主意,你来拿。”
杨四爷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向都很知道自己的能力,简而言之,无非本分二字。善桐心中虽然也是惴惴,但既然杨四爷都已经虚了,她自然不会把不安表现出来,只得作出成竹在胸的样子,绷住了点头道,“四叔放心吧,咱们随机应变,最要紧是问清楚该怎么治。”
这帐篷内虽不说温暖如春,但也要比外间暖和不少,两人宽了外衣,枯坐了一会,便等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请两人“进外账说话”。
一面说,一面将杨四爷并善桐让进了内账,内帐陈设却十分简朴,只有一个书柜并一铺床罢了,柜面上似乎还铺了一幅画,只展开了半面,隐约绘有一个女子,善桐也不敢多看,就和那书童一起又掀帘子出去,进了独立在两顶帐篷后头的第三顶帐篷。
才一掀帘子,一股血腥气味顿时冲鼻而来,杨四爷一个没有忍住,捂住嘴喉头上下动个不停,他比善桐要高,不只看到了什么,连侄女儿也顾不得了,忙又返身出去,只听得一连串仓皇凌乱的脚步声后,便是一声接一声的呕吐之音。其实就是善桐也大有欲呕的冲动,只是想到榆哥,终究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她非但没有出去,反而进了帐内,只是不禁又搓了搓手,轻嚷道,“哎呀,好冷。”
权仲白依然穿着那一身雪白的丧服,就连发髻都用白布缠起,身上还罩了一件黑狐皮的大氅,饶是如此,在这没生火的帐篷里,他的手也被冻得泛了红,这个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在这一刻形象怪异,似乎一下和人间亲近了许多,只是一开口时,那飘然欲仙的气质,终究是挥之不去。他略带讶异地扫了善桐一眼,竟露出一抹笑来,略带严峻的面容一下化开,带上了柔软。
“小姑娘,你胆子不小啊。”权仲白就让了开来,露出了身后的一样物事,笑道,“看到我面前这东西,你还不跑?”
的确,让杨四爷一见就忍耐不住的,便是眼前这一具已经冻得青中带紫,却是两肋大开,两扇皮肉好似死猪一般掀出来,连头发都被剃光的——善桐又看了一眼,这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鞑靼人尸体。
她虽然先后被许凤佳、鬼王叔等人下此考语,但善桐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大胆的人,就是此时,其实她也不是不怕,只是念及榆哥,心急又压过了害怕罢了,她壮着胆子踮起脚来,往胸腔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红红大大如猪心一样的东西,便又吓得一缩头,站在帐子边缘也不敢往里走,搓了搓手,又转开了眼神,粘着权仲白直看——她恐怕看到别处,自己也要吓得夺门而出——一边尽力镇定地道,“我想跑来着,就是冻得僵了,跑不动。”
权仲白终于被她逗得噗嗤一声,解颐一笑。
这一笑好似春风拂面,顿时就笑出了一个温和而跳脱的他,若说他原本是一副险峻的水墨山水,于风流之外,尚有无数激流在水面下湍急,而这一笑,却是把漠北笑成了江南的鸟语花香。似乎有一个更年轻、更不经世事、不食人间烟火,也更快乐一些的他,正透过眼前这略带冷淡、心事重重的年轻医者的眼睛在笑,即使善桐见惯场面,也不禁为这一笑所倾倒,一时间张口结舌,竟是讷讷而不能语。
权仲白笑意未收,一边已经说,“小姑娘,你虽然也许及不上你族姐的玲珑剔透,看着很有些傻大胆的样子,但我倒是更喜欢你的性子。”
这说的是杨棋吧……以自己的进退言谈,虽然不说处处无可挑剔,但一个得体大方、干练老成的考语,善桐以为还是逃不掉的,没想到落在权仲白眼中,尚且还要输杨棋一段。善桐一下就想到了离村前听到的风言风语——据说小四房的大太太年前派人回来上族谱的时候,是把他们那一房唯一的男丁,带同他双生姐姐一道,都写进了自己名下……如此一来,小四房嫡出的儿女,就有四个了。
那可是秦帝师的嫡女,身骄肉贵不说,善桐在京里都看得到纤秀坊的热闹。有时候别的贵太太和母亲算起来,单单是纤秀坊,小四房大太太一年的入息就是十几万两跑不掉的。更别说随着小四房大爷步步高升,纤秀坊的生意当然也就越做越大……能分得这一份嫁妆,就算是最少一份。恐怕杨棋一个人的身家,都比得上小五房整整一支了。更别说嫡女身份,又是庶女出身,说起来和桂家老九房的家世也不是不配。原本她还以为桂二哥去江南,是相他们的五姑娘,只是五姑娘出身高,以小四房的威势,人家未必看得上他。没想到杨棋摇身一变,竟变作了嫡女身份——连权神医口口声声,都说自己及不上她的玲珑剔透……
善桐就算是个圣人,心下也要有几分不高兴了,更何况她也就是个寻常小姑娘,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心的不高兴,只是顾虑着都是同族姐妹,她没有发作,只是轻快地道,“这是自然的,她是总督府的小姐,我一个四品人家的女儿,怎么好和善衡妹妹比呢。”
——虽然场面话是说到了,但还是不禁带出了几分酸味。
权仲白哈哈一笑,一边从那尸体边上的托盘里拈出了一把做亮银色的小刀子,一边低头在那尸体上割割弄弄,一边又笑道,“你当我对你是明褒暗贬?我可是真心夸你。小姑娘,你虽然聪明伶俐,但还是这年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不论喜怒哀乐,面上都留有痕迹,话里也还带了影子。似你这样的聪明,那总还是常人的聪明。不论是喜欢你还是讨厌你的人,都还把你当人看。你虽然也有烦难,但总算还活得像个人,身边也永远都不会缺少朋友。”
他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声调竟一点点又温柔了起来。“我这几年也不知见过多少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被高门大户逼得渐渐没了人味。个中翘楚,还数你的七族妹,她虽然玲珑剔透,万无一失,但却也的确已经不像是个人,反倒像个妖怪了。看似事事如意,但不知要比你孤独多少,私底下的酸苦……”
善桐神色一动,一时间又想往下听,又想岔开话题:毕竟背后议论人家隐私,始终有失厚道。但权仲白已经自己住口,只是冲善桐一笑,竟又回身出了帐篷,善桐怕得追在他身后直接又进了内帐,见权仲白从衣箱里寻出一件棉袄来递给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冻得浑身都木了,忙要接过衣裳披上时,竟连手肘都不听使唤,权仲白看她连衣服都拿不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夺回衣服,披到善桐身上,道,“伸直手。”
善桐唰地一下就红透了脸,才要说话,权仲白又抢着说了一句,“放心,你今年连十三岁都不到,癸水还没来吧?就是个小妞妞,我大你八岁,都差了辈了!”
话可也不是这样说……不过善桐也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便索性也做得大方一些,一边伸手让他帮自己穿衣,一边便问权仲白,“您让我们这时候过来找您,是不是因为……我哥哥的病,得和那人一样,开——开——开了身子才治得好?”
她的结巴,似乎又更取悦了权仲白,这个充满了西北风情,又大胆又娇憨的小姑娘,似乎触到了他心里哪一个格外柔软的点,使得他倒是越来越有了人味,越来越不那样出尘,他嗯了一声,一边为善桐套穿另一边袖子,一边道。
“你这一下受了寒气,等会我给你手上扎一针,你记得提醒我。——小姑娘你悟性的确不差,你哥哥的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