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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担心。散了学,我便去东宫里找她。
路上恰巧遇到姑母,明知我心急,身为长辈还特意买关子,绕了半天圈子,问我爹娘、叔伯、堂弟妹们景况,我一一回禀,但明显心不在焉。
姑母这才笑靥如花,不慌不忙告诉我详情。我行礼告退,头也不回的走了。身后姑母笑声竟愈发爽朗。
小丫头见我来看她,很是开心。
她从椅子上滑下来,“母后说从今往后,我就算……大姑娘了。若是再和哥哥像以前那么亲近,会不会……”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就有喜了啊。”
这傻丫头。
我哑然失笑,“姑母没教给你么?”
“母后就知道笑话我,她不肯说。”她揪揪我的袖子,撅着小嘴,“那哥哥说。”
你这让我怎么开口?
万幸还是宫里掌管礼仪的嬷嬷给这丫头讲了个明白。我好不容易脱身。
有一年邻国来了使节。
皇上设下国宴款待。我自然也在奉旨赴宴家眷的名单里面。
一向不大喜欢热闹嘈杂,便在御花园边角的凉亭里寻了个凳子坐下,静静读书。还没翻过几页,小丫头急火火的跑来,“哥哥,哥哥,”冲到我面前,像献宝一样,从袖子里摸出一只果子,“哥哥,这个我不曾见过。你呢?”
我笑道,“没。”
她颇为得意,“我拿了一个来咱们尝鲜。若是合口,我再向父皇去要。”
我接过来,摸出绢子擦了个彻底,从这青皮果子上小心掰了块果肉下来,递回给她。
她吃进嘴里,瞬时小脸抽成一团包子褶,“好酸。”
“这个是专门摆来看的,成熟了皮就是红的。”
小丫头闷气扁嘴,“哥哥骗人。你刚刚还说你没见过。”
“我是没见过,可在书里读过。”
她皱着眉头,坐到亭子的另一边,扭过头,再不肯理我。
我凑过去,从袖中寻了什物,在她面前摊开手心,“我从西边商旅那里特地买了的新鲜糖果。嘴里可还酸涩?不如拿这个润润?”
她大概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轻易就原谅我,就是不肯转头回来看我。
我只好剥开糖块外衣,捏在手里,放到她嘴边。
她猛地抬头张嘴吞下,樱桃般红润嘴唇无意擦过我的指尖。
我只觉得从心里蓦地升腾起一丝异样,顺着脊梁直窜进脑中。
女子十五及笄。成人礼之后,毫无意外,她就将成为我的妻。
大婚那天我骑着白马,身后是绵延数里的仪仗卫队。她身着红服在东宫门口迎我。
拜见父母,聆听圣训,接受百官朝贺。
我只记得我们被礼官引着,走马灯一般满宫里时刻不停的转,见人磕头,或者等人给我们磕头。
我问她累不。她脸上闪烁着光芒,摇了摇头。
我悄悄拉了她的手。
好不容易捱到合卺之后,洞房时刻,尚仪、尚宫分别带我俩脱去冕服,换作便衣。
我以“太子妃”之礼率先入帐等她。不一会儿她也回来,女官们服侍事毕,一一行礼退出。
她坐在我对面,蜷着双腿,不防肚子“咕噜”一声,她立时羞得没勇气再抬起头看我。
我从袖里拿了点心,慢慢打开纸包。她余光扫过,扑过来问,“哥哥,这些你平时都藏在哪里?”
只消略施个小法术,袖子就成了藏宝库。我念个咒,凭空取物,将案上摆着的一根玉如意拿了来,递到她手里。小丫头愣了愣,丢开玉器,勾上我的脖子,满是赞叹,“哥哥好厉害。”
——她可真可爱。
共享鱼水之欢,她紧皱着眉头。我不忍,退了出去。
她扯着我的肩膀,硬生生的迎了过来。我反而吓了一跳。
事后,我搂着她,给她讲我小时候全家一起,随爹放外任时候的各种见闻。那是我活了十九年,说话最多的一个晚上。
就如同我曾经设想的那样,我们两个就像彼此爹娘一般,伉俪情深,朝夕相对,同寝同行。
但也并非事事如意:成婚三年,她的肚子没有动静。
太医早先就说她体弱不易受孕。这些年我一直用些寻常法术为她强身健体,却并不见什么成效。
趁着归宁,我回府向娘请示。
她垂头想了好久,轻叹,“殿下虽有德但并非有寿之人,可怜你们彼此一片痴心。时至今日,娘也不能拦你。”
我预计为她延寿:那是娘传授给我的巫蛊之术中效力最大同时也是耗费心神最多的法术。
我们若能终生相守,耗尽我近二十年修为和天赋灵力亦不言悔。
圣物和材料,娘事先帮我预备下了。
姑母,如今我叫她母后,原本并不同意,可是得知娘算了命盘,如若不想办法,她的女儿恐怕活不过二十的时候,痛哭一场,下了决心。
而这一切都要瞒着病中的陛下,和自以为偶感风寒的她。
祭典要持续七七四十九天。
我对她讲这是为父皇的祈福仪式,她便信了。
她本是个精明的姑娘,说来长在后宫,又能有几个清纯良善之辈?
单说早先选夫之争,她与同窗几位公子虚与委蛇,直到纳采之时也是尘埃落地之际:陛下派了礼官亲去我家求亲,那几位贵公子才知悉自己落选,同样陪伴她数年,连如同安慰奖项的太女侧君之位竟也毫无希望染指。
我亦知她不可限量,更爱她就是对我不曾设防。
到了祭典最后一天,几乎大功告成。
我悬着的心,总算松了下来。
她跑来找我。拉着我的手,述说几十日不能同寝的不适与思念。
我却陡然心下一寒。
趁着她坐在礼堂的角落等我,我走回祭台,面对内里一团氤氲的圣杯念动咒语,划开手指,滴下鲜血:从此她的长寿附加了条件——她只能爱我,只能属于我一个。
一切顺利。我回到她身边,闲话几句,祭台上忽然火光乍现,腾起一团血雾,直奔我而来。
身子被猛地一撞,我跌向一边。
等回过神来,刚刚骇人一幕仿若幻梦一场,除了倒在我身边的她。她昏了过去。呼吸平稳。我将她抱在怀里。
她遭了反噬,结果无非两样:短命——她也没什么富裕的寿命好消减;以及……
我抱她回我们的寝殿。
放她在床上好好休息。赶走女官。我与她成婚三年,二人相对,一向不喜外人打扰,所以侍女们告退得没有一丝怀疑和犹豫。
我传信给娘,直说遭了反噬。娘匆匆进宫——她是用穿墙和飞天术来的,无人可以阻挡。
娘看着在床上安详沉睡的她,捶着我的胸膛,低声呜咽。自小到大,这是我亲眼看见娘唯一一次落泪,她是为我而哭。
一个时辰过后,她睁开眼,自床上坐起来,先看见我娘,“诶?舅母怎么来了?”视线扫过我,笑问,“舅母的新侍卫还是新收的徒弟?模样可真是俊俏。”
她神志清醒,可唯独忘了我是谁。
贪心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知道。
母后得知消息从陛下病榻边飞速赶来。
她的女儿安然无恙,只是无论忆不起她原本深爱的夫君。
只要尝试回忆我与她的往事,她便头痛欲裂。
看着单手她扶额,眉头紧锁,我只觉得我的心也一阵阵收紧。
延寿之法除了被我搞砸的那个,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我是西疆圣女的儿子。我的血便是天生的圣物。
每半个月用我的鲜血作药引,配制一碗药茶,可以微微延续她的性命。
因为我一出现,她便头痛,自出事以来,她轻易不愿见我,甚至干脆搬到东宫临近的一座寝殿另外居住。
除了每日向病中蒙在鼓里的陛下问安,以及半月一次的送药,我再没有其他机会见她。
对我而言,送茶已是难得的幸福时刻。
因为从圣杯中冒出的凶物混着我的鲜血,当她喝下同样由我血制成的药茶半个时辰,到她入睡之前这短短的一个时辰,虽然她全身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却能唯一能忆起我的时刻——她的眼神里全是深深怀念的期待,就像我们从不曾分开。
而我也只能在这一个时辰直到她再次醒来之间,陪伴她,守护她。
当晨光熹微,她从床上坐起,我自会悄无声息的离去。
有一次我的伤口包扎得不好,血缓缓从纱布间渗出,顺着手腕经过手背流至指尖,我在她眼中看出惊恐,才恍然意识到不妥,急忙攥起拳头藏住伤口。
若是她知道药茶来源,是否还肯遵照母后懿旨乖乖饮下?
我凑上前去,轻吻她的眼睛。万幸一夜过后,她都会忘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她活过二十大劫,兼之庆祝二十一岁生日,大摆筵宴,当着道贺的众人宣布,她要再迎来一位夫君——她曾经的同窗,仪表堂堂的太师次子王重嘉。
陛下卧床三年,政事大多决于母后,但东宫再迎新人,却惹得父皇震怒。
她跪在殿外,一声不吭,更不辩解。
她自始至终没有错。与她而言,她要替一个陌生人在担负责任,而我才是那个罪人。
快步进殿,我长跪在父皇面前,请求他的恩典和宽宥。
王公子最终乘了步辇进宫。
我独居于原来的太女寝殿,有时能在院子里远远听到她那边夜夜笙歌,偶尔还有欢笑声传来,我想我们也就只能这样,她有她的新郎君,而我就靠着回忆原来琴瑟和谐的日子撑下去罢了。
又一年,边境战乱。
她奉旨亲征平定。
我心下颇觉不详,但陛下一直也靠我的法术灵力维持,脱不开身。
果不其然,我等回来的是一只棺材。
人的命数,莫非真是早由天定?
我理应替她为父皇母后尽孝,可看她孤单的躺在那冰冷的木匣子里……最后一刻我要和她一起。说起殉葬,谁也争不过我这个太女正君,啊,不,应该是先太女正君。
后面的事情我记得不大清楚,他们合上了棺盖,我逐渐开始呼吸急促……再后面……我竟又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两张陌生的笑脸,没听清他们说些什么,我早已经筋疲力尽,懒得再思考,一歪头又睡了过去。
我前世的娘曾说过,施了“痴心”禁术之人定当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的含义我如今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