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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几年功夫写一本书,都被那些泡沫淹了。”我也笑笑说:“每个写了书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他说:“也许吧。时代变了,古代的读书人面对的是整个世界,今天却只面对各自的那渺小可怜的一隅,他们与世界的关系已经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力量斩断。他们还活着,如此而已。没有了神圣感,也看不出有什么必要为了这可怜的一隅把自己牺牲掉,牺牲如泥土入海。把世界放下来了,我轻松了,我该为自己谋点福利了。现在人人精明能干自顾不暇,都想着怎么做大自己的蛋糕,有谁把天下放在心上?市场只承认眼前的利益,不承认万古千秋,这就摧毁了全部的神圣感。孔子在我心中已经死去,在这一代人心中也已经死去,因此知识分子也已经死去。你说是不是?”我说:“细想之下,如果不自作多情,我们应该有勇气承认天下已经渺远,自己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于是自我便是世界。想掩盖这一点的人正是对这一点感受最深的人。”他双眼茫然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在很远的地方。我看出他说得很轻松,心里却并不轻松。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说:“前不久我去北京上海,看见我的那些文友的日子都过得很好,很精致,精致到骨头里去了,一个小菜都可以变着法儿弄出七八个花样来,还有人买了小车别墅。他们对钱的感受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对自我的关注和爱恋还甚于常人。他们说什么并不妨碍自己做什么,做什么也不妨碍自己说什么,他们在两极之间自由地滑动。我就知道再说什么都太多余了,太矫情了,高调再也唱不下去了。我对知识分子很失望,对自己也很失望。几千年来,在孔子的感召下,退守自我空间很少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选择,但似乎在一瞬间,情况就变了,大家眼中只剩下自我了,把世界扔下了。”我说:“这不是谁的过错,这是历史。我们的幸运和不幸,都在于我们在世纪之交遭遇了相对主义,它把一切信念和崇高都变成一种说法,一种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说法。一种说法不能够成为牺牲的理由。活着是唯一的真实,也是唯一的价值。历史决定了我们是必然的庸人,别无选择。人们因此看清了真相,解放了自己,却抛开了良知,放弃了世界。那些看清了真相的人实际上在一种更高的真实中迷失了,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赢家,也是最大的输家。我不敢说自己真的赢了。”他沉默良久,点了点头,说:“我说孔子死了还有另一条理由。孔子是讲君子小人的,可市场和权力场只讲强者和弱者。孔子死了,高贵和卑贱的区别已经被一种看不见的手抹平,而强者和弱者的差异如此明显。人们看透了这一点,放下了精神高贵,社会弥散着痞子意识,王朔是痞子,他还痞得真诚,那些痞得虚伪的人,嘴上还念着道德经的人,那才是大玩家呢。古人可凭人格力量做个布衣君子,今天谁称自己是布衣君子,那不是强者的笑柄?观念从根子上都变了,我们甚至已经不能说小人是小人,君子是君子了。我说金叶置业的余老板是小人,自己是君子,那不是笑话?没有了小人君子之辩,孔子他不死?承担和牺牲的精神,人格和道德的力量,传统文化两大支柱已经崩塌,也没有重建的可能。孔子死了,我很痛心惋惜,却也看到这是历史必然,在农业文明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观念无法面对今天的现实世界。如果说孔子还剩一口气,那就是食色性也,连我都要拿起这个武器大胆地走向堕落了,我只恨自己堕落不了!”我说:“像你一个知识分子,要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又谈何容易?人人都是爱自己的,谁下得了这个杀手?我特别能理解你。堕落也要有残忍的勇气呢。” 刘跃进说:“我说自己是知识分子我很惭愧,这一群人正在失去身份,变成了生存者操作者大玩家。对世界我已经是心灰意冷,从绝望中生出一种堕落的勇气。有时候想着绝望中还有一线希望,物极必反,我就不相信功利主义对人的征服是永恒的。”我说:“真有那一天,你刘跃进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你的等待和牺牲只有靠历史学家来考证了,但恐怕未来的历史学家没有这样一份闲心。”他拍着自己的头说:“是的,是的。现在是从个人看世界的时代,世界对自己有意义那才是真实的意义,起点变了,世界翻转过来了,从世界看个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你对世界的那点意义世界是体会不到的,一只泥牛填不平大海。大为我也要学你呢,要活出一点滋味,想想在世界上只能活一万多天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当个旁观者又怎么对得起这点岁月,又怎么能活出滋味?人活着吧,就是活那点滋味!”他说着把嘴唇品咂了几下,“那点滋味!”听了他的话我感到了震惊,虽然这样想法也是自己曾经想过的,但现在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特别是从刘跃进口中说出来,我还是感到了震惊。别人也在用心感受世界。这更使我相信,时间之中的某些因素,不是谁可以抗拒的,抗拒也没有意义。历史就是历史,聪明的人,倔犟的人,都拗不过历史。我为自己先走一步而有了现在的主动而感到庆幸。
很晚了我送他下楼,在楼梯上他忽然浑身摸着说:“地图带了没有?哦,在这里。”又说:“你猜我要这张地图干什么吧?有出版商约我写一部小说,故事发生在香港。条件是第一页就要上床,要写细节。我想想钱来得快吧,就答应了。弄得好了还可以拍电视连续剧,那就不止三万块钱了。”我觉得他有点可怜,教书先生没见过钱,三万块钱就把头低下来了。我说:“出来了拿本给我看看。”他说:“我用化名,用真名把我的名声都败坏了,也就是临时骗它几个钱。钱这个东西不能说它不好,它唯一的缺点就是没长鼻子,不分香臭,只知道为主人服务,管那个人是不是王八蛋呢。我看那个出版商离王八蛋也差不了多远,有了一把钱就耀武扬威人五人六的,我暂时忍下这口气,骗点钱再说。你想不到我也会这么做吧?孔子死了,世界放下来了,内心的约束解除了,人轻松了自由了。”我没想到刘跃进他会说出这么一大篇话来,早几个月他还在说我和胡一兵呢。我看他也别说别人,自己也是一个文化动物。
刘跃进去了,我在灯下发了一阵呆。在这个时代,我们遇到了精神上的严峻挑战,我得承认这一点。我们没有足够强健的精神力量来回应这种挑战,在不觉中,就被打败了,缴械投降了。我们失去了身份,这似乎是时间的安排,不可抗拒。有史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第一次失去了根基。他们解放了自己,却陷入了万劫不覆的精神绝地。最后我叹一口气:“不知不觉,三千年一大变局!”
第四篇 74、青萍之末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新年刚过,我打电话到医政处去,要袁震海把年前就布置的全年工作计划交来。袁震海说:“该死该死,这几天我父亲一病,我都把这事忘了。过两天吧。”我想谁都有个忘的时候,也没放在心上,把已经收上来来的处室的计划看了,准备替马厅长起草全年工作计划的报告,过了两三天报告有了一个轮廓,可医政处那一块还空着。袁震海还没送计划上来,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也不去催,等着。又过了一天,还不见动静,我心里就火了。你袁震海对我有想法我可以理解,让我为点难我也能忍,我还没有资格发脾气,我只是个厅长助理,可报告是给马厅长用的,这你是知道的!我气起来几乎就想空着这一块交上去,你袁震海自己去向马厅长解释。想一想还是忍了,报告没写完整,总是我的事。我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他说:“该死该死,这两天实在抽不出空,明天一定送来。”我把火气压下去说: “马厅长明天就要这份东西了,他还要看,还要改,还要重新打印,下星期就开全厅的大会了。”他说:“明天,明天,明天一定。”第二天我一直等到下午快下班了,几次打电话过去催,袁震海才派小田把计划送过来了。我对小田说:“我准备把你们处里这一块空着交上去。”小田走了,我想着有点不对劲,昨天我都把马厅长这面旗祭出来了,他还如此怠慢,他对我有怨气他就不怕我到马厅长那里参他一本?我怨气难消想着干脆放慢一点操作节奏,等马厅长催起来了,再把事情给马厅长说了,让他娘的也摔一个跟头。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我把马厅长的牌子都甩出去了,居然还不灵,这话马厅长听着舒服吗?我只好忍气吞声,连夜把材料赶了出来。这时已近十二点,我气得睡不着,就把事情跟董柳说了,董柳说:“公家的事你气什么,人生好比一出戏,气坏身体无人替。你睡不着,人家打鼾了呢。”我想想也是,想放宽心去睡,可心里那种被怠慢的感觉怎么也按捺不下去。人到了圈子里,那自尊心就没有办法不是超度的敏感。袁震海不仅是怠慢,简直就是戏弄!该死该死,他真的是该死!我睡不着,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感到还有一点别的意味在里面。袁震海他怎么有把握我不会把空着一块的报告往上面一交?真交了他怎么下台?他不止是怠慢我,还是怠慢马厅长啊,他敢,他居然敢!
想到这一点我心中划过一道闪电,又打了一个炸雷!马厅长今年五十八,按照二五八的政策,五十二不提处,五十五不提厅,到了五十八,厅长也要让贤了。十年来马厅长在卫生厅说一不二,谁不拿他的话当圣旨?难道袁震海听到了什么风声?不可能吧。我总觉得袁震海的行为有点异样,还是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我把报告的草稿交给马厅长,马厅长不高兴说:“那我只好周末加班来弄它了。”话不重,可比打我一个耳光还难受,我这个助理是怎么当的?袁震海的过错,难道要我跟他扛着?我只好把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