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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驻扎在城外的部队排成几个方阵,来到西边的广场上,在各自指定的位置上列队等候。然后,城内的驻军进入广场,也在各自的位置排好队列。城墙上数通鼓响,军马进入广场,看上去大约有几万匹,排成整齐的队列,相隔一段间距,站在军队的一旁。
李元昊的阅兵式从早晨开始进行。这一次与以前不一样,朱王礼的部队安排在最前面,所以刚一开始,他们的队伍就走过去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能先行离开,一直要等到全体检阅完毕。
在赵行德的眼里,这时李元昊的五短身材仍不失统帅之威严。他与回鹘王女并辔齐驱,不住地向将士们投以赞许的目光。行德虽然在这样的场合完全有理由憎恨李元昊,但他在内心深处却始终觉得大丈夫生当如此,纵然是儿女情长,又岂能英雄气短。全体部队检阅完毕之时,已是日落西山。夕阳残照,西边的草原一片金黄。血色黄昏笼罩着旷野。
李元昊最后登上了一座高台,正在这时,行德从他的肩后看到高高的城墙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当然,李元昊登上的高台与城墙之间相隔甚远,与近前的元昊相比,他身后的人影显得十分渺小。
因为站得太久,大家都有点累了,行德也觉得无聊,四下探望,所以无意中看到了那个小黑点似的人影。李元昊还在喋喋不休地向下面的人训话,但是由于距离太远,在行德他们站的地方一点也听不到他在讲什么。
赵行德突然发现城墙上的小黑点不动了,又过了一会儿,它从城上飞了下来,后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带子。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广场上的人们还在听李元昊冗长的训话,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李元昊的声音随着风断断续续地传到行德的耳中。
部队这一夜是最后一次休整,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向西挺进。赵行德一整天都在马背上摇晃,到处迷漫着黄沙,他感到非常疲惫。
当夜部队在一条干涸了的河畔露营。白天太累了,行德一到宿营地就倒在地上睡着了。突然有人猛烈地摇他的肩膀,他睁眼看时才知道是朱王礼站在他的身边,他见赵行德已经睁开了眼睛,就对他冷冷地说道:
“这次是真的。”
行德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搞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道:
“何事是真的?”
“这次真地死了,真的死了。”
朱王礼表情冷淡地又说了一遍,说完他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恕行德无礼,大人上次所言之事实不足信,不知此次是否当真?”
行德大声答道。
“这一次是真的。昨天从城墙上跳下来,摔死了。到底还是一死百了。”
朱王礼说这番话时,行德猛然想起昨天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个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场景。那个像小黑点一样的身影一定是回鹘王女。
“大人从何得知这个消息?”
行德心中大惊,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有点颤抖。
“李元昊为了这件事推迟了一天出发的日期。我是从知道实情的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没有搞错。”
朱王礼说完后低下了头。两人一时语塞,竟找不出合适的话说,都站在那里沉默了。还是朱王礼先开口:
“现在说出来也没有什么了,其实我也喜欢那个女子。直到现在还喜欢。我以前一直没把女人当回事,但是自从见到你把那个回鹘女子带到我跟前后,她就搞得我心神不定,实在是没法子。”
“既然如此,那大人又缘何未能依我所求,始终与以保护呢?”
“不是我没有照顾她,只是李元昊后来知道了,我也没有办法。那家伙最后还是害死了她。”
朱王礼说到后来已经难过得说不下去了。但他提到李元昊时,好像这位统帅就在眼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身体挺直,向前直视。
行德以前从未看到朱王礼像现在这样垂头丧气。朱王礼似乎找不到出气的地方,他忽地一下站了起来,重重地从肺腹中呼出了一口长气,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抬起头,仰面朝天,站在那里,良久未动。
行德将回鹘女子托付给了朱王礼后就到兴庆去了,所以他并不知道朱王礼后来待她如何,今日终于将话说明了,想来倒成了一件好事,是该好好地反省一下了。行德回想起昨日与回鹘女子见面时的情景。她当时的表情中既有惊讶、喜悦,又有困惑和悲哀。她见到自己后立即打马跑开,她肯定是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才不得不一走了之。
一年过去,杳无音信,人也没有回来,这错当然是在自己身上。回鹘女子只好依从天命,除此之外,别无它途。想成为李元昊的侧室,在此多难之秋,其实也无可厚非。她从城墙上飞身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正是表白她的一片真情。看来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洗清自己的冤屈了。行德想到这些,心里充满了对回鹘女子深切的愧疚和无尽的怜悯。
要是能够如前所约,一年后回到她的身边,她的命运肯定会与现在大不相同,虽然不敢说一定可以给她带来幸福,但绝不至于迫使她从城墙上跳下。赵行德前思后想,最后认定她是为自己殉情而死。他开始为自己当初的负心而后悔不已。
部队向着回鹘人的都城肃州进发了。从甘州到肃州有五百里路,大约需要走十天。第二天他们在干涸的河岸上露营,此后就进入了一片平地,地上铺盖着一层细小石子和沙粒。沿路上逐渐呈现出沙漠的迹像,最后完全进入了沙漠。大沙漠中,寸草不生,只有一望无际、天地相连的一片黄沙。为了使牲口不致于陷于沙中,在马蹄上安了木屐,骆驼蹄子上包了牦牛皮。
在沙漠中行军了三日之后,总算来到一条大河的岸边,看到了草地。但是渡过河之后还是一片荒漠。部队又在沙漠中走了三天,走到一片盐碱沼泽地边。这一大片沼泽地一望无际,他们沿着周边走了四十多里,一路上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到处长满了芦苇。走过盐碱地后,仍然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渐渐地向西南方向可以看得见冰雪覆盖的高山,沿路也出现了一些树木和人烟。这一带的树木多是杏树,树枝在狂风中不停地摇动。
离开甘州之后的第八天,部队进入了肃州。来此之前,他们曾预料在路上会与回鹘的军队遭遇,但是直到现在,一个回鹘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肃州城的四周建有城墙,是一座都城,居民大多数是回鹘人,其间还有相当人数的汉人杂居。由于年深日久,地处偏远,这里的汉人很多已经不懂汉语了。本来,回鹘人已经失去甘州,这里应是最后的根据地了,但他们却未留一兵一卒,全部撤走,弃城而去。西夏军兵不血刃,开进了肃州。
登城南望,祁连山云遮雾罩,举目向北,一片黄沙,大漠无边。城内有几处泉水,水质清澄,源源不断,形成溪流。岸边栽了许多百年老柳。这里汉代时称作酒泉,正是得名于当地的泉水水滴形似珍珠,而其味甘甜,有如美酒。
只有来到肃州后赵行德才感到,以前认为已是边远之地的甘州和凉州到底离京城兴庆不远,那里的生活条件还不错。这肃州城内总算是可以住人,只要出得城去,那怕仅一步之遥,就是堪称“平沙万里无人烟”的一片死亡沙海。
行德自从进了肃州城之后,触景生情,深切的怀乡之心油然而生。但他又总是认为自己并无资格眷念中原。从他早就读过的后汉书上,他知道张蹇和班超的故事。一千年前,班超仅带领三十六名部下,离京西行。此后他在西域度过自己的半生。当时班超所去之地,从现在的肃州西行,尚有万里之遥。班超晚年不胜归国思乡之情,在一封给朝廷的奏章中写道:“臣安敢企望回归酒泉,若能生还玉门,遗骨关内,则死而无憾矣。”而玉门关还远在肃州以西几百里开外的地方。
赵行德自从回鹘王女死后,已经断了回归中原的念头,认定自己的生命要在这西北大漠上结束。尽管深受怀乡之苦,他也能够强制自己漠然处之。
朱王礼将前军分作两部,任命赵行德为其一部的统领,行德在汉军中的地位随之提高。行德同时兼任朱王礼的参事。平时若无战事,也多有闲暇。一旦开战,朱王礼和赵行德又都变得与普通士兵并无两样,一起投身沙场,共同拼个你死我活。
回鹘王女的死还给赵行德带来了一个新的变化,他开始对佛教产生了兴趣。在开封时不用说了,就是在兴庆的两年里,行德对佛教也是漠不关心的。那时,他对剃着光头、身穿袈裟的僧侣除了轻蔑之外,没有其它的感觉。普天之下,舍孔孟之书,何言学说?自从进入肃州以来,行德逐渐感到需要追求一种绝对的信仰,最终归依佛祖,跪拜在其门下。行德对自己的心境竟然发生了如此的变化也感到不可思议,只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这些变化都是因回鹘王女之死而引起的。
身居边关,死人的事情简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事实上,行德每天都可以见到有人死去。有的人甚至前一天夜里得病,第二天一早就悄然死去。在城内转一圈,就可以看到一两具尸体。走到城外,被风沙半掩的尸骨更是随处可见。
赵行德越来越觉得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人是十分渺小的,他们在这个世上的各种营生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而唯有宗教才使得人类的渺小和他们在世上的所有营生具备了某种意义。正是对此,行德产生了深刻的兴趣。行德对佛教经典的关心是始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一天,行德无意中来到肃州城内的一座寺庙,庙内聚集了一大群听众,正在听一位汉人的和尚讲解法华经,行德见众人聚精会神,如痴如醉,一时好奇,他也站到人群的背后,听那和尚究竟讲些什么。由于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和尚的脸面,但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声音。和尚讲经的语调就像是在低声吟唱一样。
“阁楼鸣钟建道场,昼夜不停焚名香。
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