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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胆壮,靠两条腿一齐走进去,其实也不难,可要把装载着药品的几辆卡车也架过去,却横竖木是件简单事了,我们连推带垫,整整走了十三个小时,不知多少次差点连人带车滑到堤下的沼泽里去,直到天亮,直到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在头上,才走出了这条被三十里烂泥封锁的长堤。
卡车沉重地喘着气,疲惫不堪地顺着公路往农场的深处开去。大家横七竖八挤着歪在车厢里,谁也不说话,生怕说话会耗去最后一点残余的体力。
只有你,小祥,扒着车厢的槽帮紧张地向前方张望,当你终于看到第一片残毁的村落在远处灰蒙蒙的树林后面露出身来的时候,竟象孩子般地惊叫起来:
“看!五分场!”
大家挣扎着爬起来,那片残垣断壁越来越近了,已经看得见其间的人迹出没。五分场位于全场的最西线,在本来已是穷乡僻壤的清河,又是最偏僻的角落。村边的空地上,胡乱排着尸体和伤员,整个地村子几乎没剩下一间完整的屋子。人们望着几辆沾满烂泥的卡车自远而近,象见到了天外来客一样激动得发呆。从地震发生到现在已经几十小时过去了,还没有任何外界(包括清河其它地方)的人员和消息来过这里,人们所经验的那种被遗弃被忘记的强烈恐慌是不难想见的。正在废墟上挖人挖东西的男女老少,全都停下手中的工具,愣愣地看着我们从车上下来,只有一个人用胆怯得发抖的声音,向走在前面的洪场长叫了一声:
“老洪…”
“同志们,不要慌!”洪场长大步往前走,亮开嗓门:“北京派工作队来啦,来救大家啦!”
这一喊,人们才想起扔下手上的东西,轰一声向我们拥过来。不少人喊着:“毛主席万岁!”但多数人只顾得紧紧抓住我们的胳膊不放,象抓住了从天而降的救星似的,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把我的手握得生疼,泪流满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一排房子还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但正面的墙壁全部不见了,墙砖整齐规则地铺满了房前十余米远近的空地。可以想象得出这些墙砖是多么可怕地在一刹那间齐齐的飞迸出去的。有些房里的家具一件不剩地被甩了出来,只有里墙上贴的毛主席像和年画之类还保持原样,而另一些房子里,全部摆设竟安然未动,从敞开的一面看去,活象一个个家庭陈设的逼真的蜡像模型。
在一座倒塌的房子里,还压着个女人,我们光能听见她在一块水泥预制板下连哭带喘的呻吟,人却一点看不见。因为怕悬搁的预制板掉下去砸了她,所以不能用锹和镐这类工具硬挖,只能靠手慢慢地往外掏土,一点一点试着挪动那块水泥塘子。
我们这些在大城市里坐机关的人真是出丑了,几个男同志把五分场的人换下来,轮流哈在那憋憋曲曲的地方往外掏土,干几下就汗流泱背。他们都不如小样干得好,小样并不魁梧,干起活来却如鱼得水一般,动作之协调,甚至让你觉到一种艺术的美感。那时我就开始羡慕他了,凡是在体魄和精神上特别强的人,我都羡慕,尤其是在那个“战争的危险时刻存在”的年代。
预制板终于挪开了一条缝,小样跪在乱石上,把腰哈得低低的,想把上半身探进那条缝隙把人拉出来,可马上又缩回头。眼睛四顾,突然看到了我。
“你,还是你来吧……”
“怎么啦?”洪场长问。
小样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里边…没穿衣服。”
“混蛋!”洪场长瞪眼骂:“人命关天,你还废什么话!”
我说:“我来。”又上来一个中年人,把满脸通红的小祥推开,我们俩把那一丝不挂的妇女从石板缝里拖出来,洪场长拿自己的雨衣给她裹上了。
我们把几个重伤员连同那奄奄一息的妇女一道,用卡车送到了农场医院。医院门前的广场上已经躺满了血肉模糊的人。地震发生后,各分场挖出来的伤员源源不断地往这儿送,也不管这个房子塌掉一半的小小医院是否还有能力接纳,横竖把人一放,转身再回去抬别人。据后来估算,送到这儿的伤员足有七、八百人。头天下大雨,第二天又是罕见的暴晒,·不少伤员就是在这儿断了气。远远就能听见广场上一片悲惨的哀嚎,成群的绿头苍蝇在令人眩目的热浪中寻找着血腥,那场面我至今难忘。
我们没在那个浊气逼人的广场上呆多久。
下午四点多钟,通知工作队的人都到总场集合。这个通知似乎意味着这一天战斗的结束。我们从昨天下午起水米没沾牙,将近两天一夜没合眼,倒不觉得困饿,就是渴,渴得头昏眼花。
爬上被太阳烤得灼人的卡车,大家谁也不想费唾沫说话。小样也一声不响,双手抱膝,在车厢角上缩成一团地坐着。
“你叫什么?”我不知为什么想亲近他。
他略感意外地愣了一下,羞涩地回答:“陆小样。”
“有二十了?”
“差不多。”停一下又说:“十九。”
“你住哪儿,家里房子塌了吗?”
“就住总场,没塌,我们那儿的房子隔一排塌一排。”
后来我曾经问过一位在地球物理研究所工作的“内行”,他不相信会有这种非常规律的坍塌现象,但我在总场附近的居民区却亲眼见到了这个情形。小祥家的房子在第一排,没塌。那房子用大块石头砌成,看上去很结实,四周槐荫掩映,石墙上均匀涂着据说是防虫子的白灰,临一潭幽幽水塘,很有点田园诗味。
如果说总场的秩序已趋于正常,那么最有说服力的例证便是职工食堂在那天下午恢复了开饭。大米是从倒塌的库房里刚刚扒出来的,在露天搭起的土灶里购起,有点窜生,而且各家都限了极少的配量,当然对我们管够。
饭盛上来了,却没人吃,都等着水。
远远的,两个人抬着一大桶水过来了,一个是农场食堂的老职工,另一个,是小样。
参加过工作队的同志都能记得这件事,多少年后说起来都要出衰地夸作说.你真不做一体本来比掰们还要影一从清河跑出,去,又杀回来,体力精力的消耗接近人的极限,但你居然又跑去给大家抬水。也许首先是因为这个,大家后来一致要求你到我们这儿帮助工作。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人们越学越精了,但要说交朋友、共事儿,还是喜欢心眼儿单纯的。那年月北京的小伙子都变得玩世不恭,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还能见到你这种“五十年代型”的青年,认真、朴实,又勤谨,让人一看就爱。 水塔塌了,庞然大物的塔顶离我们不远,躺在被它自己砸出的大坑里,要喝水只能临河汲取。地震后的沟渠水洼,沉渣泛起,水中浮着密密的红虫暗藻。那位老职工一边给大家倒水,一边嘱咐等沉淀沉淀再喝。那确是一种吓人的水。
不知道这算是午饭还是晚饭,撤了锅,洗了碗,肆虐了一天的太阳便远远西去,烧红了天边。在我们那几辆大卡车的旁边,又多了两辆“212”,市公安局的孔副局长刚刚赶到。趁天还没黑,把工作队的同志召集在场部院外的公路边上开动员会。孔副局长慷慨激昂地讲了近一个小时,从爬雪山过草地讲到当前的批邓,再归到抗震救灾的主题上来,上下古今,国内国外,面面俱到。大家早累坏了,刚填饱的肠胃压迫着睡眠神经,个个昏昏欲睡。我也是,坐在地上总是想着家里那个干净而舒服的床,惶然木知在这儿该如何过夜,一身的臭汗泥巴平儿,到哪儿洗……,人到此时,很难不去回味以往习惯了的舒适。我呢,同时又为自己被现代文明搞得蜕化工的体质和娇弱不堪的心魄而焦虑。
小祥,正因为这种焦虑,我才不能不佩服你。在这从未经历过的震灾面前,我实际上是有意带着一种“拼”的意识去应付各种艰难的,而你却象一个强壮有力的自然之子,处处显得比我们能干,拥熟,也轻松,也从容。在我们开会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你和几个农场的干部就在公路对面不远的空地上为新来的孔局长搭帐逢,那时我的神经尽管已疲倦得接近麻木,但内心却有种源檬陵眈的激动,我想,要是真到了什么艰苦岁月,什么生死关头,你这样的准是个英雄!
好不容易散了会,却仍然不能休息。天蒙蒙黑了,按刚才会上的分工,我们分组到附近
的几个居民点去查访群众生活情况。我和另外两个同志外加一位当地干部,顺着公路往南,查访了一个最近的居民点。这儿住户不多,房子都盖得挺讲究,户与户的间隔很宽敞。农场的那位干部告诉我们,这儿过去是农场头头们的驻地。
这个居民区有一半房子塌了,但没死人,所以人们的情绪较平定。居民们都在自家屋前的安全地带搭起了简陋的椰子,四处飘着袅袅炊烟。
就在那葫芦形的池塘前,我看见了你家的白房子。
你家还没做饭,门前显得有点冷清。你正在全神贯注地捆扎你们那寒酸的棚子——两张单人床一拼,四根竹杆一竖,一方雨布遮天,虽简单,却整齐,看去也舒服。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把你拉扯成人相依为命的姥姥,坐在床上,呼呼叨叨地数落着,担心你把那块宝贝雨布勒破。啊,那真是一幅充满人间温情的动人画面,是一首关于慈孝、关于天伦的永恒的歌。你看见我们走来,脸上突然泛起微红,停下手中的活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些年我想着你,想你的勇敢和热情,和忠厚,和倔强,和粗野,但我更多地想起的,却是你的羞涩,完全属于一个男孩子的绝无脂粉气的羞涩。当你感到不好意思,感到局促的时候,眼神顾盼间会使人人都喜欢你,觉得你单纯无邪。
继平,也许正因为对小祥先入为主的感受,使我对你在头一次和我见面时表现出来的那种矜持、成熟的派头感到不舒服,就连你那外交家似的交际风度,也让人多少觉得做作和酸气。
其实在婚后的那一段时间里,做为一个丈夫,你即使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