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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什么,你是知道的。”六世不满地回答着,又习惯地走到窗前,仰望着春日的长空,一动不动。
“唉,怎么说呢?”桑结停了半天才叹息道,“俗语说:青春像彩虹一样短暂,生命像花朵一样易谢。请佛爷千万保重圣体,顾及大局,静下心来默思修行。您在其他方面的需要,我都照办不误。”
仓央嘉措突然转过身来,双目直视着桑结,大声地说:“权力——给你!自由——给我!给我——自由!”说罢,抱住头,痛苦地坐了下去。
桑结感到,一场不愉快的辩论是不可避免了。政治经验告诉他,一是要冷静,二是要准备作适当的让步。
“黄教教主的自由,您都是有的。”桑绪在这句回答中,特意把逻辑重音放在了“黄教”二字上。
“可是连我出宫门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六世争执说。
“我的佛爷呀,那样做……影响不好。如果,您只是去公园散散心,那当然没有什么,可……”
“是的,”六世马上把他的话接过来,“我正是要去公园。我的骨节都快要生锈了,我的马术和箭术都快?荒废了!”
“这倒是我的失职之处。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跑马射箭了。不过,作为第巴,作为您的助手,理应不辞劳苦,尽心公务。您是需要多活动活动圣体的。从明天起,您就常到公园去吧。不过,为了安全尽量不要让外人发现为好。”桑结有了告辞的意思,想这样结束这场谈判。
“我有个想法,”仓央嘉措的诗人的想象力活跃起来,“从宫后面偏下方的石墙上,另外开一个小门,这样,不用来回走那么多路,上下那么多台阶,就可以直接到附近的公园里去了。也不易被人看见。”
他述说得很实在,像一个建筑师那样地计算着。他又是兴奋的,心中充满了某种模糊的向往。
他等待着桑结的明确回答。这位扁头第巴的头,有时也是圆滑的,他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甚至从面部表情上也难找出一点赞成或者反对的影子。仓央嘉措急切地催问了几次,他依旧一声不吭,像一个哑巴。这种在某种事情上保持沉默的本事,这种任对什么都不表明自己态度的做法,不是任何人都能学得会的,这大概也是善于处世和处事的一种才能吧?你着急也罢,生气也罢,都无济于事。反正权在他手里,他不点头是办不了的。
第巴的不吭不响,不坐不走,不是不非,使仓央嘉措动怒了。他从箭囊中拔出一支箭来,“啪”地折为两截,丢在第巴的面前:“如果连这个要求都不答应,那么从今天起,在任何场合我都拒绝再穿袈裟!你把我赶出宫去好了!”
桑结惊慌了,连忙辩解说:“请您息怒。我是怕在宫墙上破土,冒犯了神灵。”
“我不就是神王吗?这是你们都承认了的,皇帝也是承认了的,蒙古人也是承认了的!”
“是的,当然是的。我是想,总要选一个吉祥的日子……”
“那就叫我的卦师去卜个卦好了。”
第巴桑结甲措在五世达赖圆寂之后,这才第一次感到了达赖喇嘛的权威;在聆听了皇帝七年前的那个敕谕之后,第一次尝到了被训的滋味。他感到这位黄教叛逆者竟抽出了一支利箭,向他的头上射来……
布达拉宫的后墙上,终于挖开了一个旁门。仓央嘉措有了个便于出入的通道。但他无法摆脱侍从的跟随,任他发怒也好,恳求也好,既不能将他们斥退,也不能将他们劝回。他们宁可得罪善良的佛爷,也不敢违抗严厉的第巴。第巴的命令是下得很死的。因为自从发生了六世在日喀则退戒的事件之后,他就忘不了拉藏汗向他射来的冷峻目光。五世达赖死后秘不发丧,仓央嘉措被确认为转世灵童,以及十五岁时突然坐床,都是他一手导演的。他使固始汗的子孙们蒙受了不被放在眼里的耻辱,他?是不会轻易忘记的。六世的达赖一定会为他们提供报复的借口,所以他决心不再让六世单独活动了。但他多少也意识到现在这样做为时已晚。真是顾此失彼呀!原先他担心六世会醉心于亲自抓取政教的实权,使他降为名副其实的助手,因而有意放纵了这位年轻的教主,希望六世把兴趣放在其他方面。这一点,他毫不费力地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但是多情而又痴情的仓央嘉措却没有把自己的脚步停留在使第巴满意的标准线上。诗人完全无视第巴对他的自由的限制,执意地追求着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第巴知道,仓央嘉措对于他并无敌意,目光中从来没有拉藏汗望他时的那种难测的险情。从根本上讲,他还是个天真的、任性的孩子,而且是个聪明善良、有脾气、能写一手好诗的、世上少有的孩子。要是让这样一个孩子既不进政治的圈子,也不出宗教的格子,那是很困难的。明着来吧,他不敢,又不忍,也无效;只有暗着来,从暗中设法控制他,约束他,必要时从侧面给以警告。事已至此,他只有采取这样的办法了。
仓央嘉措为了摆脱侍从的跟随,曾经想过各种办法,但都不可取。唯一可取的,是由他自己掌管旁门的钥匙。有一次他用命令的口气让看门人把钥匙交给他,看门人却磕着响头拒绝了。这位看门人把钥匙揣在怀里,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嘴里反复地念着一句经文似的话:“求佛开恩,这是小人应尽的职责。”
看门人不是别人,正是曾被于琼卓嘎拒绝过的土登。看守旁门的任务是第巴交给他的。他自感已经取得了第巴的信任,成了第巴的心腹;他的投靠使自己得到了好处,他从一个为达赖摇旗呐喊的小喇嘛,突然成了一个单独掌管达赖的旁门的人。在他看来,这把钥匙比官印还要值得夸耀,因为它是第巴交给的。单凭这一点,他就坚定了对于第巴的信仰。对于第巴,他心中时常涌现着两种感情,一是想用阿爸这个词来称呼他,一是想更加效忠出力。有时候,他又感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角色了,他似乎已经分享到了第巴的一部分权力,又似乎是介于第巴和达赖之间的人物了。
六世平时是不在黄昏和黎明以及天气不好的时候去公园游逛的。所以土登常常利用这些时间来贪睡。但是他为了表示更加尽忠守职,又特意找来了一只黄狗看门,这只狗好像一个难得的长者,既慈祥,又聪敏。仓央嘉措十分喜欢它,每次出门都带上一大块用上等酥油和糌粑调和的粑块给它吃。老黄狗对六世好像有了感情,它时常摇着尾巴来亲吻六世的靴子,从来不对六世发出吠声。
仓央嘉措从喇嘛工艺酥油花的制作上得到了启示,有一次他带着一块和得较硬的糌粑来到旁门,故意借口赞美门锁做得别致,从土登的手中拿过了钥匙,接着又趁土登不注意的时候,在糌粑上深深地印下了钥匙的模型。随后,他把模型交给了塔坚乃,由塔坚乃的铁匠朋友照原型复制了一把钥匙。这样,六世达赖终于靠自己的智慧获得了独自出入旁门的自由。
有了这把钥匙,他就可以摆脱掉土登和那些侍从的监视,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打开那个小小的旁门,去和于琼卓嘎约会了。
一个冬天的夜晚,仓央嘉措轻轻地敲着于琼卓嘎的房门,他一边低声呼唤着于琼卓嘎的名字,一边不时地回顾,这时,没有人影,没有脚步声,只有布达拉宫和附近药王山上的经幡在冬夜的冷风中瑟瑟地摇动,伴随着远处野狗的狂吠和殿角上铁马的叮当声。他屏住呼吸,感到十分惬意。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于诗境和梦境的交融之中。
于琼卓嘎从梦里惊醒,听出是宕桑汪波的声音,这正是她熟悉的、盼望已?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悦耳、动听的声音。她用激动得发颤的手披上衣服,开了房门,扑上去紧紧搂住情人的脖肩。
他们并不需要借助语言,就充分地表达了别离之苦和思念之情。
“我很想给你买件礼物带来,可是不知道买什么合适……”仓央嘉措抱歉地说着,他确实为此难过。为于琼卓嘎买东西,就是花得分文不剩他的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于琼卓嘎立刻制止他说:“我不需要你给我买什么东西,你只要爱我就行。”她说的是真心话。仓央嘉措深深地感动了,同时心里也默念起这句话:“是的,于琼卓嘎,只要你爱我就行。你多么需要我的爱,我也多么需要你的爱呀!”
隔壁的阿爸多吉没有听见宕桑汪波的到来。在昏睡中,在夜色里,在生命的尽头,在这三重黑暗的覆盖下蜷伏着。后来,他醒来了。盲人的耳朵是特别灵敏的,他很快就听出是女儿和宕桑汪波在谈话。他躺着想了很久,又坐起来想了很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穿上衣服摸到女儿的门前,轻轻叫着女儿的名字。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将老人扶进屋里坐定,等待老人的责备。
“是宕桑汪波吗?”
“阿爸,是我。”
“我要问你几句话。”
“请说吧。”
“你喜欢我的女儿吗?”
“这您知道,很喜欢。”
“永远爱她吗?”
“永远!”
“在我去世以前,不要让她离开我,行吗?”
“当然行!”
“好孩子!我把女儿托付给你了,发誓吧。”
多吉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仓央嘉措还是跪在他的面前双手合十说:“?向大昭寺里文成公主带来的佛像发誓……”
老人满意地笑了。双手摸索着,激动地说:“我虽然不是活佛,让我为你们摸顶,为你们祝福吧。”
两人同时把头低下,向老人的手掌伸去。老人摸着他们的头顶,喃喃地说着祝福的话,究竟说的什么,谁也没有听清。只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也越来越抖。突然,声音没有了,干枯的双手从他们的头上无力地滑落下去……
老人死去了,怀着对女儿的爱和对宕桑汪波的信任,放心地死去了。他的死,像干透了的树叶无声地飘落到地面那样自然,像一盏燃尽了酥油的灯在无风处熄灭那样自然。
多吉的去世对于宕桑汪波来说,是一个突然遇到的难题,他必须尽到未婚女婿的责任,安排老人的达赖;他必须考虑于琼卓嘎今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