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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记从塌了天花板的排练场走出来,急行军一样目的地坚定。他直奔小菲,然后说:“准备演女一号。”
小菲得到了角色。她不知道是送的礼起了作用,还是出自己洋相让书记看到她辉煌的演出史一连串的一号英雄人物。反正书记说服了自己,说服了导演,说服了陈副团长。其实陈副团长已是名存实亡,对“四人帮”时期红过的人,省里已经在罢免职务。小菲又浑身劲头地出现在排练场里。为了赶排会演剧目,唯一的排练场让给这部新戏,《骆驼祥子》挪到院子里排练。奇怪的是书记不再是一杯浓茶一支香烟坐在排练场里,而坐到室外去看《骆驼祥子》。后来人们明白,书记心里自有他的主次安排,去北京参加全国话剧会演的新戏被他看成临时政治任务,而他认为话剧团的生死存亡要靠经典剧作。这两年一些老电影复活,新电影诞生,京剧团的剧场常常作为电影院租出去,看了十年样板戏的人都给电影俘虏过去。话剧团虽然比京剧团稍好,但演出常常是一半虛席。剧场维修,演员宿舍建设,排练场换天花板和地板,都指望演出赢利。而赢利指望好剧目,久经考验的名戏。农村生长,部队教育出来的书记心眼实在,话剧团两百多号人的吃喝拉撒睡是他最沉重的心事。他可不愿看见这个剧团破落下去,成个朝不保夕的江湖班子。当然,这都是小菲和其他演员们后来慢慢领悟到的。小菲此刻还是精神空前地饱满,一招一式一词一语都发挥良好。她一招一式可不是给导演看的,也不完全是为了观众和会演评选委员会,她是冲着孙百合的。她别无选择,只有创造辉煌,用辉煌击败她。
就在小菲赴京之前的一个星期,方大姐的丈夫去世,省里大报小报都是一片颂扬,代表全省人民为一个“青天大老爷”大恸。第二天,晚报的第三版发出了欧阳萸的文章,基本否定了省长在建国后的所有政绩,把他在饥荒三年中调查的农村状况作了生动描写。文章中还批评了省长夫人,借组织部长官职大重用提拔在县里搞浮夸,对农民群众犯了罪行的干部。他这次抛弃了“文贵于曲”的信仰,直截了当,不致命不罢休。
文章一出来便是一匹黑马,全省给它冲撞得鸡飞狗跳。
第三天,一些类似的文章刊登出来,但作者全部化名。
第二天晚上,省文化局和艺术学院合办国庆晚会,会前有个小型聚餐,请了省市领导。欧阳萸是东道主之一,但他在聚餐进行到一半时才跟小菲一块儿露面。本来他不愿出面,经不住小菲吵闹,最后答应了她。他不知她的隐衷。她不欠一顿聚餐,但她必须要在此类场合下确立和巩固自己的名分:欧阳夫人。她的知名度和身份该是唯一般配他的夫人。看看谁敢夺她的地位。
刚刚入座,小菲端起红酒和一桌客人碰杯。欧阳萸斜瞥她一眼。瞥就瞥,她要大家看看,她虽然往五十岁上走,但还是很上台面的。这时,她看到对面贵宾席上坐的方大姐,已经是个老太太,头发稀落了,没掉的也白了,穿着铁灰的春秋装,臂上套着黑袖套。她比欧阳萸大不了几岁,看上去竟像个守寡多年的寂寞老妪。小菲不由得眼眶一热。不管怎样,是二十多年的朋友,大姐大姐,叫了几十年,冷的也叫成热的,假的也叫成真的,人情有时就这样不可理喻。
方大姐把眼睛定在欧阳萸身上。欧阳萸和邻座聊对了路子,酒精也开始作用于他,他显得年轻得意,并有几分张狂。方大姐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她一口没动那酒,因此她刚一迈步,酒便溢出来。小菲意识到,不仅是因为酒倒得满,也因为她的手颤抖。丈夫刚去世几天,她何至于颤颤巍巍?她经过的座位上,人人都跟她打招呼,她根本听不见看不见。人们的神色变了,担忧的,看好戏的都有。
方大姐走到欧阳萸这一桌,眼睛看着他。
欧阳萸被她杀个冷不防,显出一些狼狈。
小菲赶紧端着酒站起来,点头哈腰赔笑:“哎哟,方大姐,您敬我们酒,不是要折杀人了!”
老妪方大姐看她一眼,根本不屑于理会她。她说:“欧阳萸,来,你敢不敢站起来,跟我喝一杯酒?”
欧阳萸还是处在被她将军的地位,笨拙地站起来,但没有端酒杯。
“看来是不敢,哼哼!”方大姐一下子不老态龙钟了,佘太君似的英气勃发,“这样的人,只敢背后下毒手!”她对大家说。
餐厅静极了。人们都知道这俩人情同手足许多年,也都知道欧阳萸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
欧阳萸一语不发,淡然地看着老妪冲动得银发颤抖,满脸红光。
“我早知道,‘四人帮’一倒,一定会有跳梁小丑跳出来,放冷枪暗箭……”
欧阳萸看着她的眼神不但淡泊,并充满怜意:你看看这位老妇人,她还会用正常语言表达情绪吗?十几年里这样的话经过无数次废品回收,流通周转,都烂成这样了,她还在用?
小菲解围说:“方大姐,有什么话,我们下去慢慢说……”
方大姐头一甩:“我还跟你有话?你们这一对是什么东西,我早看出来了!不过一直心软,对你们姑息,没翻脸。”她又转过去面对欧阳萸:“你趁人之危,省长尸骨未寒呐!大家看着,我今天要和这个叛徒干一杯!”
小菲突然发现全省最好的一号英雄人物在这儿呢:方大姐把酒杯高高举起,向四面八方慢慢转身,大家都被她震慑住了,只有欧阳萸淡然如故。他似乎是料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戏剧性举动,把剧情推向高潮。人们在这些年的审美教育中,戏里戏外常常闹不清楚,常按样板戏英雄人物的动作板眼在此类局面中行事。
方大姐将一杯红酒泼向欧阳萸的脸时,他动也没动,毫不诧然。心里的板鼓点子早为她敲着呢,当然会知道关键动作何时发生。
泼完酒,方大姐自己悲愤得流起泪来。
欧阳萸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公文纸,擦了擦脸。小菲醒过神,从包里掏出自己的碎花手帕递给他时,他已经坐回桌边了。
“什么玩意儿!”小菲说,“水平太差了吧!”
方大姐给两个人搀扶着,正往门口走,此时她停下来,脸并不转向小菲:“不须放屁!”
“撒什么野呀?有本事也到报纸上讲话嘛!”小菲用她的女主角声音说。
欧阳萸小声说:“小菲!”
“话我是要讲的!急什么?!”方大姐转过脸,“不过我和你这种货色没得好讲。”
小菲觉得脸上一冷,肯定面孔是青的。方大姐若以为小菲给她这样暗戳一下便会老实,她可错了。小菲是不在乎别人揭她短的,因为她不怕羞。“对了,我就是这货色!”她脆亮地说,“欢迎去报上写。你权大势大,报纸跟你家办的似的!”
欧阳萸气疯了,把一个碟子敲在桌上:“田苏菲!”
这种公开争吵、语言角逐就要看谁说最一句话。谁说最后一句话谁赢。小菲铁了心要说最后一句。她公然承认自己是方大姐影射的“货色”,她便是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了,方大姐便无可复加。方大姐摇着头,表示对这种“货色”她无法恋战,退了出去。
那是非常滑稽的聚餐气氛,人们都找不着自己的角色,也都忘了台词。菜还没上完,酒却全饮尽。有的人便借故上洗手间,离了席。
报纸果然出现了反击欧阳萸的文章。作者也是个好汉,用自己的真名齐沂蒙。蒙蒙和欧阳萸的一段忧伤情愫存下来,蒙蒙再出现,竟是个敌人。蒙蒙从钢厂被调进了市委宣传部,有省长的伯父和组织部长的伯母,这都很好理解。她文笔杀气腾腾,但不乏文采。欧阳萸读得又皱眉又捶桌子,看上去既痛又快。
“反亲成仇了吧?”小菲把一杯红茶放在他桌上。现在她已经可以煮真正立普顿红茶了,是回到上海顶父亲职位的欧阳荀(欧阳萸的二哥)寄来的。
“所以呀,浪漫的时候就提醒一下自己,说不定爱上的又是这种白眼狼。”小菲笑嘻嘻的,话语风凉,心却暖洋洋的。
他根本不理她,只理会她的红茶。他手一伸,它摆在他最习惯的位置上。找到这个位置,必得一个心细体贴长久相守的妻子。
好久没回家的欧阳雪突然在晚上九点回来了。人瘦了一圈。二十八岁的姑娘,还在做姑娘,渐渐有了些怪癖出来。她进了家闷头闷脑,谁也不招呼,在小屋里翻旧东西。
“小雪你在干什么?”
“在翻破烂。”她总是以不需回答的话作回答。
“破烂翻它干吗?”
“瞎翻呗!”
小菲瞪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让她自己去翻。她回到客厅,女儿却跟进来了,手里拿着个破旧的牛皮档案夹。
“你翻爷爷的东西干吗?”小菲问。
“不干嘛。”她一副要走的样子,把档案夹匆匆往她的大帆布书包里塞。
“不干嘛你为什么要拿?”
“看看。”
“给爷爷弄丢了!”
“丢不了。搁这儿你又没用。”
小菲瞪着她。她才不怕瞪,走过去抱了一下父亲的头,又从饼干筒里抓出几块饼干,大咀大嚼,上半身很快给饼干渣儿覆盖了。
“我问你,你怎么这么瘦?”
“我在绝食。”
“什么?!”父亲终于参加到谈话中来。
“我绝食三天,抗议学校把公派留学的名额给了别人。那人的英文和专业课比我差十条马路。”
“你不是在吃饼干吗?”父亲又好笑又好气。
“我的绝食结束了。”
“达到什么目的没有?”父亲问。
“没有。”
“莫名其妙!”父亲说。
“你们什么时候搬家?”
“往哪儿搬?又没房子。”小菲说。
“这个家实在太丑陋了。我一回来就对你们满腔怜悯。”
欧阳雪咕噜了几句英文,等父亲的理解力跟上来,把她的话在脑子里译出,她已经走了。
“她好像说,她自己申请美国的学校,靠自己的力量出国。”
小菲穿着拖鞋追到楼下。女儿正摸黑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