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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说不行。为什么?因为怕女儿夺门而逃?或许怕自己又得再起一次头,再来个开场白?她叫女儿快去快来。等女儿一走,欧阳萸瞪她一眼。她轻声地狠狠地说:“她祸闯大了!”
欧阳雪回来,心理准备已做好,原先那种清高傲世,当了几年兵之后,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四年里小祸不断闯,对部队指挥员们千篇一律的严肃教育之词,她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小菲正式开场。
“坐火车。”她说。双手插在军裤兜里,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欧阳萸提心吊胆起来。人的成熟标志之一,就是明白有值得他怕的东西。所以欧阳雪离成熟还早,还有一连串的跟斗要栽。
“你根本没有得到上级批准,擅自跑回来了。”
她不说话。
“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要受军法处置的。”
“那我上了军事法庭会给自己辩护的。”
“你辩护什么?当兵的临阵脱逃,枪毙你!”
“妈妈好像你特称心如愿似的。”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向都汉老头儿交代?”
“我自己去交代。”
“用你交代?早有人跟他交代过了:你长期以来偷听敌台,被拘留一个月,都汉老头儿比我先知道。”
“那他们说了为什么释放我吗?拘留了一个月,逼我写了一个月材料,为什么又把我放了呢?”
小菲看着女儿。女儿直视她。
“为什么?”小菲问道,自知问得有点愚。
“因为偷听敌台是他们给我的莫须有罪名。收听英语教学广播,就被指控为偷听敌台。你知道我们国家也有英语教学广播吗?我半导体的短波是很灵敏,这就成了他们指控的根据。最后还得释放我。我偷听敌台干吗?好像我会感兴趣似的!”
“就是说,给你平反了?”小菲问。
“没有。就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先回去上班,该工作还得工作,不要带情绪。’我请求他们给我一个说辞,让所有人明白拘留一个月是一场误会。迟迟没有说辞。”
“那你也不能擅自离队呀!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工作再努力,这一跑,全完了。”
她用鼻子笑了一声。
欧阳萸垂下头,他从不知怕,这几年才会怕,但现在他为女儿害怕得要死。在军队待过的人,明白开小差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你不在乎什么‘五好’啦,‘标兵’啦……”
“我怎么不在乎?!”欧阳雪几乎怒吼起来,“我在乎!越是不公允,我越是在乎!我拼命都要荣誉,做梦都争‘标兵’!因为他们不公允!我父亲有政治问题他们可以处理我复员,但不可以一面利用我的专长,我的辛苦劳动,一面把我搁在各种我应得的荣誉之外!”
四年里变的不只是父亲,女儿变得更吓人。十二点半了。两个多小时之前,小菲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妻子、母亲。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慢慢落下来。她不仅为自己心碎,更为刚刚找到知己的欧阳萸心碎。
“傻孩子,还有一个月,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探亲回家了……”
女儿沉默地看着正前方。她什么都想过了,任何后果都挡不住她即刻要回家见父母的冲动。她太想念她的父母和外祖母、祖父了。小菲后来才知道,接到外祖母去世的电报,她申请回家参加追悼会,但电影队正好要去连队巡回放映,申请没被批准。也许她上火车之前什么也没想,只凭一股冲动。
欧阳萸一直不说话。小菲的眼睛余光可以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手像是死亡了。那手是从来停不下的,不是按着想象中的琴键,就是走着无形的棋子,或写着臆想中的句子。
“怎么办呢?”这是他一个多小时以来说的头一句话,比不说还无用。
“没什么办法。我明天要和都汉联系,然后就要把她押回部队。”
女儿看了母亲一眼,几分仇视,几分嫌恶:原来你下楼去和人谋划,把女儿叛卖出去了。母亲有些理亏,但她能藏得住一米七的一个大姑娘?藏住了又如何?怎么找工作?怎么挣钱挣粮,挣一个月四两鸡蛋二两豆油?怎么找婆家?谁会要一个开小差的兵?黑户口,读一肚子书,写一手漂亮字等于零。她不低头,当母亲的必须逼她低头。
“明天一早,我去都副司令办公室。你在门外等着,说不定老头儿不愿见你。你把他脸算是丢尽了!”
“我不去。”
“我没有跟你商量!我是宣告我的决定!”小菲大声咆哮。
女儿突然出现一个顽皮的笑容,说:“咱们邻居刚刚下小夜班回来,正睡得香呢!”
“她不去就不去吧。”父亲说,“她去干吗?有什么用?”
“是个态度嘛。再说,万一她又捣鬼,逃跑了呢?”
“妈妈请不要把这么下作的词汇用在我身上。我要真想跑,你们俩都追不上。”她微仰起脸,笑嘻嘻的。
决定了措施之后,三个人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欧阳雪把饼干盒子抱在怀里,一块接一块地狼吞虎咽。父亲说没人和她抢,她妈妈为了她五月的探亲假专门给她买的,所以她尽管慢慢吃。
“谁知道,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女儿笑嘻嘻地看着父亲。
父亲却笑不出来。
“不会的!看把爸爸吓的!顶多费你们点儿钱,买火车票,去探监。”
“小雪,胡说八道!”小菲吼道。她吼是因为她相信这种预言可能实现:她和欧阳萸乘上西去的火车,一颠三四天,再换乘长途汽车,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手里拎着女儿爱吃的上海出产的“万年青葱油饼干”。
“别忘了给我多带点饼干,妈妈!”
“闭嘴呀你!”
“就这个牌子——‘万年青’。”
哪里痛她偏戳哪里。二十二年前,她在她腹内头一次踹她一脚,她头一次明由原来“牵肠挂肚”不是夸张,是真切的生理感受。
三个人入寝之后,小菲知道欧阳萸不会睡着。他的背冲着她。她也不想安慰他什么。不如说她想从他那里寻找安慰。他的背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别是在哭吧?她想到女儿参军后他从农场回来的新年,失去了老父亲又错过了女儿,他哭得如山洪暴发。她眼泪也滚到枕头上。
“再让她多住一天,行不行?”他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先瞒一天,后天再去向都汉报告,不行吗?”
小菲说:“不行。连头带尾,她已经离开部队将近一个礼拜了,回去还要乘三天火车,一天汽车。”
他不说话了。十多分钟过去,他说:“多一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你去好好求求都老头儿。”
她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跑着各种念头。
“我们就忍忍吧,噢?”她侧过身,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早走一天,她的过失就小一点。年轻人没有前途,是不会愉快的。女儿不愉快,我们能愉快吗?”
他说:“那就半天,行不行?明天下午再去报告。”
她的手停在他背上。他这么伤心伤肺,要把她折磨死了。“明天中午。这样你和女儿还有一上午可以谈话。”
“万一她睡懒觉呢?一觉睡到中午怎么办?”
他完全是个缠磨人的孩子。
“我去把她叫醒。”
“那还是别叫了。她坐了这么长时间的汽车火车,该补点儿觉。我宁可不跟她谈什么。”
“那你留她一上午不是白留了?”
“……只要她在身边就行。”
她的手从他脖子下抄过去,想把他转过来,和她面对面。但他不肯,他就想面对黑暗。
第二天一早,他们听见隔壁有了响动。欧阳雪早早就起了床,戴好皮毛军帽,军容风纪整齐肃然,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深明大义。
听见母亲和父亲缓期“押送”她回军营,她说何必呢,多耽半天就是多半天的心惊肉跳。反正也算探了亲,二老都心宽体胖,她如愿以偿。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她笑起来,万顷晴空没一丝阴云。年轻是好,愁不住她。
吃了早点小菲就给都汉打了电话。都汉从来没对小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说她和欧阳萸教育出来的什么东西,简直就是内奸,专门祸害解放军!小菲端着话筒,一听他停下来喘气,就小心翼翼地请他息怒,孩子是不成熟,该骂。就是别伤了首长身体。都汉叫她少打马虎眼,“不成熟”这样轻描淡写的词汇用在一个逃兵身上,太客气了吧?小菲觉得话筒都被她攥出水来了,还是一叠声请他息怒,她没注意到传达室的人在打量她:又是哈腰又是点头,手还比画,脸还堆笑,把电话机当个活首长尊敬。
把欧阳雪带到军区的路上,母女俩一句话也没说。女儿这么聪明又这么有主张,教她什么都教不进去的,不如就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都老头儿在他办公室的里间见了小菲。他气消了不少,不过还是不想见欧阳雪。他见小菲坐不是站不是地看着他,希望她还是讨他欢喜的,希望他还把她知错讨饶的眼神领受过去,他不忍了,扬扬下巴,叫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他们都沉默不语,五分钟之后,小菲哭了。小菲哭起来总是楚楚动人,老了胖了也不妨碍她动人。
都汉说了一句让她意外的话。他说:“你要是跟了我,不会有这种孩子的。”
她一下子就哭到了头。六十多岁的人,怎么还在追讨她这笔情债?他说他以为世上的人都会老,小飞是不会老的。可是现在呢?看她老成了什么?全是欧阳萸的罪过。这几年她受多少苦,只有他都汉明白,只有他都汉不忍。当年多漂亮个小丫头啊,就是甩了他都汉也不该去嫁那个混账东西,年轻有为的军事干部、政治干部有多少,小飞喝迷魂汤似的偏跟欧阳干事犯错误去。一个错误犯下来,一生全是错误。不然欧阳雪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一个师的官兵都治不了她,看不住她?个人主义、资产阶级,全是中了她老子的毒。小菲能不苦吗?能不苍老吗?夹在这样一个老子和一个女儿中间。
小菲渐渐承认都汉是有几分道理的。老头儿说:“我还记得你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