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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外屋说:“看这个没用场的,自己哭了,也配做个妈!”
欧阳雪毕竟心软,小菲哭那么痛,她投降了,说以后改正,再不乱花钱。她见小菲委屈冲天,忍不回去呜咽,便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从下面看小菲的脸。女儿让小菲哭得溃不成军,摇她、哄她,赌咒发誓,再也不惹妈妈伤心。她说自己罪该万死,明知道爸爸工资停发,还拿钱请她的“狗崽子”朋友们下馆子。小菲本来已让女儿劝得差不多了,想见好收场,一听她把钱花到这桩没名堂的事情上,呜咽着说:“谁让你动的?站好!”
女儿赶紧乖乖靠墙根站直。
“现世哟!”母亲在外屋说,“邻居听见真牙假牙都笑掉了。”
小菲只管自己呜咽。她想那十块钱能买两百五十斤雪里红,够吃两个半冬天;八分钱一斤的猪腿骨,可以买一百多斤,炖多少锅汤啊,汤里可以煮多少萝卜、豆腐,够爷爷和欧阳萸滋补多少天?就算花到猪油上,也能买十好几斤。猪花油四角一斤,猪板油八角一斤,炼一大缸,可以烧多少梅干菜?吃不起梅干菜烧肉,用猪油、酱油、糖蒸出的梅干菜,爷爷和欧阳萸都爱吃,这下子十好几斤猪油顺水漂了。
“你这个败家子……”小菲呜咽地骂。
母亲在外屋接话:“对啊,把一件新棉祅脱给拍花子的,把一件毛衣也脱给人家,还跟我撒谎,说人家借去穿了。没法子赖了,就偷着从家里跑出去,闹革命去!”
小菲叫一声:“妈!……”
“今天我老太太是‘揭老底战斗队’!你伢子也看看,她败家子的根从哪里生出来的。”
小雪又忍不住了,咬紧牙关,抿紧嘴唇地笑。
“还有脸笑!……”小菲气得长嚎一声。
“邻居们听见说:哎哟,伢子真会教育她妈,把她妈教育得直嚎!”母亲大声说着风凉话。
从那以后小菲把欧阳雪学校里需要交的钱直接交给她班主任。女儿常常来看爷爷,把爷爷布置给她的英文、中文功课交过来。她功课做得很好,但一看就知道她根本不用功,爷爷给她批分数她便说:“没用的,以后学校里取消分数制了。”
爷爷还是笃定而安详,说:“不会的。”
有时她突然冒出一个问题:“爷爷你翻译过尼采的书信吗?”她知道爷爷的德文比英文还好。
“没有啊。”爷爷说。
“有的地方肯定翻译错了,不通的。”
“你在读尼采书信集吗?”
“对啊。”
“哪里来的?”
“朋友跟我换书看。”
“我们没书了,你拿什么跟人家换?”
小菲在一边给欧阳萸织毛裤,听祖孙俩对话觉得很有趣。欧阳雪在爷爷和外婆面前是两个人。
“想办法呀。”孙女儿说。
“以后换到书,拿到爷爷这里来,让爷爷看看是什么书。”
欧阳雪立刻把书包的底一拎,从里面倒出一堆黄旧的书来,霉臭刺鼻。爷爷用手翻了翻,说:“喏,这本不要看了,浪费时间。这本不全呀,前面缺一百多页。”
“用刀剁开了,一个朋友先读前面,我先读后面。”
“噢,蛮聪明的。”
过了几天,小菲回到母亲家。她想找一点母亲存的旧毛线,添加到正织的毛裤上。母亲在床下放了个旧木箱,里面全是几十年存下来的旧货,但全看管得很好,摆放得有条有理。小菲把欧阳萸从他父亲那儿得到的古线装书也收在床下,隔一阵往里面投几个樟脑丸。她一碰那装书的木箱便发现分量不对,赶紧把它拖出来,打开盖子,里面竟是空的。
她不动声色。有了上次的教训,她不能再在母亲这里讨伐女儿。欧阳雪没闲着,蔫蔫地正造着反,居然把那么贵重的书拿出去和人换书看。她把女儿叫到自己家,说爷爷要问她功课。
等母女俩进了卧室,小菲就插上门。女儿一看,插翅难飞了。眼下他们一共两个房间,原先的客厅做爷爷的卧室,也做餐厅、起居室、书房,一张书桌又吃饭,又供爷爷读报写字,也供欧阳萸写“认罪书”、“检查”,还供小菲记伙食账,偶然也是欧阳萸和父亲下围棋的地方。另外就只有一间小屋了,摆得下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架子。这屋原先归欧阳雪,有个窄长窗子,但现在封起来,拦上一排木板,算做壁橱。光线是伸手不见五指,小菲把一个八瓦的日光灯打开,因为接触不好,已经乌青的灯光还阴阳怪气。
“跟太平间似的。”欧阳雪说。
“你去过太平间?”小菲在乌青诡谲的灯光里白她一眼。
“去玩过。”
“什么都好玩。哪里都可以去。你爸爸挨批斗、挨打,你们很自在嘛。想玩什么玩什么。你把爷爷送给爸爸的书玩到哪里去了?”她不说话了。
“和谁交换了?换成哪几本书了?马上给我换回来。”
“换不回来了。”
“什么?!”
“妈妈你这个样子好可怕。太平间里再做出这样的表情,吓得死人。”
“你不要跟我转移斗争大方向!那些书价值连城!”
“骗人。”
“怎么会骗你?!那是爷爷送我们的结婚礼物!”
“那就是爷爷骗你们了。”
这是个怀疑一切的时代。
“小浑蛋!爷爷的书是太爷爷传下来的!”
“那就是太爷爷骗爷爷。”
“我告诉你,你外婆今天可不在啊。太爷爷花了多少钱买的书,你知道吗?”
“那就是卖书的骗了太爷爷。”
不仅怀疑一切,并且打倒一切。
“谁说的。”
“鉴定的人说,那不是原版。”
不得了,她不是拿去交换的。小菲都不敢再往下问了。她瞪着女儿。女儿看看她,看看地面,谁都会把她看成个静雅贤淑的闺秀。她跟父亲一样,做什么都蜻蜓点水,但都点得极妙,从不练字,一手字写得像帖子。从不听她读英文,一张口便是漂亮的发音。
“你让谁鉴定了?”
“一个古董鉴定专家。我想拿一套书换一百块钱。”
“那不叫换,那叫当。”
“一百块钱可以给你用很久,对吧?上次用了你十块钱你就哭了。”
“你完蛋了,欧阳雪。你外婆来了也没用,好好在这太平间里思过吧。”她不知怎么去跟老爷子交代。她怎么会养出这种女儿?
“钱呢?”
“他不肯付一百块,付了五十块。”
“那五十块呢?”
她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小菲狠狠地缴获过去,手指蘸着口水,飞快点数。只有三十二块多一点儿。不用问,她又请了客。小菲四处找。得抄个什么打起来不太疼,但能虚张声势的东西。扫床刷子不行,木头的一边敲在脑壳上,不裂也起包。枕头呢?那成母女俩玩绣球了。最后她脱下自己的拖鞋。
“你不知道爸爸过了春节就要走吗?说不定送到什么地方见都见不到了……”小菲满腔悲愤,手里的破旧皮拖鞋跃跃欲试。
“所以我给爸爸买了一双棉鞋!”女儿趁那拖鞋还没落下,说出实情。
小菲把拖鞋往地上一扔。想想不对,又拾起来。一双灯芯绒面子轮胎底子的棉鞋不过五块钱,她还是可以清一大桌客的。“就买了一双棉鞋?”
“还给你买了一双。”
“我要新棉鞋干吗?”
“你穿那双锯了高跟的皮靴好奇怪。”
“钱还不对!”
“给外婆买了一条头巾,给爷爷买了个毛线帽。”
“东西呢?”
“藏着呢。这叫‘surprise’。”
“什么?!”
“这都不懂?还教会女中的呢!”
小菲打量着这个女孩!她整天不声不响,其实有土匪的胆子,忙出忙进,把家里的盗出去,在外面欺行霸市都难说,这一点上她不比她爸爸逊色,在外面和整个世界逆反,回家来还是逆反。人的根性真顽强,世道变成什么,就它不变,至少在欧阳雪身上不变。
她们的吵闹爷爷不可能听不见。但以这种方式听到的事情,在爷爷那儿全不算数。话不是讲给他听的,他听到了是没办法,他必须正式地听欧阳雪再叙述一遍。她说到古董鉴定者对古书的鉴定之后,他竟然笑起来。小菲完全摸不着头脑。
“有可能的。我们欧阳家的人有钱的时候都要被人骗。传下来的古董,后来去鉴定,假的占百分之八十五。一盒一盒的玉器、玛瑙,最后都是假的。经不住人家花言巧语,也受不了烦,就买下来了。想都没想过去鉴定,摆在那里,蛮好看,就好啦。算了,一套假古书,换了一家人暖和,蛮好嘛。”
在欧阳萸被押送下乡的前一天,小菲给市里的红卫兵请去主持他们的宣传演出。他们叫小菲“革命老前辈”,觉得她动作、台词在全国也数一流。小菲是部队文工团员,什么都会,急了还能翻个“大车轮子”。手举一面旗,两腿一腾空,就是个劈叉大跳。她这么多年练身段,又是压腿又是扎山膀,肚子还紧绷绷,上台一看也就二十七八岁。化妆技术精益求精了这么多年,因此十几岁的红卫兵们觉得她漂亮死了。
演出完了,她骑上自行车,把一个大旅行包送到欧阳萸的学院。看守欧副院长的戏剧系学生不断叫欧副院长“老实点”,但见了小菲还是一口一个“田老师”。小菲在他们面前也不客气,叫他们走开一点,让他们夫妻俩说一会儿话。其实话也都是说吃说穿:都副司令的老战友从东北带来几块狐皮,他送了两块给小菲。她给他们父子俩一人做了一顶帽子。皮帽子可是好东西,荒郊野外也不怕了。她还通过关系买了些肉松,每天必须有一定的肉,否则他会扛不住。剩下的是毛衣毛裤毛袜子,全都是五颜六色,一条裤腿是红蓝黑,一条裤腿是绿黄棕,找到一段毛线就织一段,什锦是什锦,但保暖不成问题。中药、西药、偏方,全都在包里,五脏六腑的病都管了。过了演出的忙季,她会去看他。
他突然哭了。
“你在批斗台上都那么又臭又硬,这时候哭什么?”她装着揶揄他。她得控制住这场离别的基调,若她也跟着心乱,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