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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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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一看要坏事:都汉一去团里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打听出领导让她演这个丑旦的用意。她赶紧说她怎样喜欢演蠢婆娘,挖掘自己的喜剧才华。为了证实她说的是真话,她告诉都汉她对这角色的动作设计:蠢婆娘一面钉棉被一面东拉西扯,说落后话,发牢骚,最后闻到儿媳妇做饭的香味,说:“包子熟啦?”刚想跳起来去抓热包子,发现她把自己给缝到被里被面中间去了。这时大幕急落,观众喝彩。

都汉果然相信了,问她是不是在下一场演出里把这个设计添上去。小菲想,信口编排的动作倒真可以添进去。她小时不肯学针线,母亲便讲了这个蠢婆娘的笑话打趣她。

晚饭是必吃不可的。都汉说他老婆亲自值厨,做两个菜给小菲吃。一幢大宅子干净得让人生畏,里面倒养了不少仙人掌、袖珍枫树。女主人是爱生活的。地上铺着红蓝花的大地毯,不过在人常行走的一带粘贴了塑料薄膜。所以小菲进门便明白她只能在塑料薄膜的羊肠小道上行走。茶几上放了一束塑料花(或许是绢花〉,也用塑料袋罩住。都汉领着小菲从塑料小径上走到书房,皮沙发上垫着长条花纹的毛巾,一看就知道刚刚洗过。

书架上摆着都汉和文工团员照的一张合影,小菲坐在地上,居正中。小菲看着十八岁的自己,唯一的一个没在军帽下留刘海的女兵。那么无邪的笑脸,谁看得出她正在两个男人中间玩把戏?青春真好,脚踏两只船的危险节目也玩得起,何况其中一只船是勇猛的都旅长。青春的过失就是过失,不会有身败名裂的后果。小菲在老照片前面站了良久,再让她活一回,她还是过失不断,还要脚踩两只船。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铺着的长条花纹毛巾难看归难看,却干爽舒适。由于这些毛巾,书房看上去成了个高级澡堂子。大写字台上笔、砚齐全,墙上贴满写着大字的宣纸。都汉在书法上勤学苦练了多年,进步不小,但窍门始终没掌握。欧阳萸那一笔字,是他所有不实惠的迷人之处的一部分。

茶和点心送来了。勤务兵们在塑料小径上灵活地相遇、侧身、错过,把削好的苹果、梨端进来,把吃剩的点心换出去。小菲不能相信这是刚刚脱离饥馑没多久的一个傍晚。她一生中就跟母亲犟过那么一次。假如当年她没犟过母亲,她这会儿就在享用都汉实惠的爱情了。实惠没什么不对,但小菲就是实惠不起来。

这时听见一双脚轻巧快捷地踏在塑料小径上,一听就不是男性。小菲在十多年前见到的那位护士长出现了,穿着发白的军装,你可以说世上不会有比她更洁净的相貌了。小菲站起身,把长条毛巾蹭落到地上。“来啦?”护士长笑着看着小菲。

都汉指着小菲说:“这个就是田苏菲!看见了吧?我要不去广西剿匪,她就是我的了!”说着他腆起肚子大笑。

护士长也笑,但同时瞥都汉一眼,嘴一撅,埋怨的样子。她又把笑脸转向小菲,叫她不要跟这老头子一般见识,说就他那样还想找名演员呢!

这是很和谐很幸福的两口子,也平等,比小菲和欧阳萸幸福和谐。他们也会争吵,会说绝情话:“我当时怎么瞎了眼,嫁给你了呢?!”但他们不猜忌。护士长年轻十多岁,得了宠不卖乖,把都副司令照料得风调雨顺,生了四个孩子,还没有太走形。都副司令一定感谢小菲当年的薄情:谢谢老天爷,这样的女人还是留给戏台吧。

晚餐时四个孩子都回来了,像四个音阶一样从高到低,站成一排给小菲鞠躬,自我介绍,汇报学习成绩,其中两个孩子都是少先队大队干部,戴二道红杠,穿洗白的军装。都汉给了护士长实惠的爱情,护士长的回报同样实惠,一年回报他一个孩子,二十八岁时,完成了两人所希望的生育量。很热闹的家庭,不过也很像一个军队基层单位。

从此都汉出差,或者收到礼品,都惦记着小菲,土特产总有她一份儿。他人是不来的,话也不捎,就让小车司机把东西留在话剧团的传达室。小菲把东西拿回家,欧阳萸就笑嘻嘻地说:“都汉又请客?”

她有时悄悄留意,发现欧阳萸越变越外向,见了老朋友不说话先骂人:“他妈的——老张(或老赵、老某)!”

高朋满座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现在的说话风格就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满口狂言不着边际,因此也没人计较他的偏颇、激烈,小菲觉得他趁着疯疯癫癫说出了不少心里久久思考的问题。欧阳雪十四岁了,常常在父亲喝得将醉时上来,一把夺过他的酒杯,把残酒倒进自己嘴里。她放下杯子扫一眼桌子周围的客人,看谁还好意思继续劝她父亲进酒。

有时客人来得突然,小菲一时端不出菜来,欧阳萸便大声说:“把都副司令的腊肠拿来吃!”

“不是上次就让你们吃光了吗?”

“啊呀,都汉这么小气,才送那么几根啊!”

她心里暗喜:也许欧阳萸在嫉妒。没有比他对她无所谓更比她寒心了。看来他也会嫉妒。睡觉前小菲问他:“你嫉妒了?”

“嫉妒?嫉妒谁?”他从正读的书上抬起脸。

“都汉。”

“十几年前有一点儿。现在想想真他妈的!”

“你现在怎么这么粗?”

“我吗?”

“动不动就国骂。”

“噢。”他脑子已跑题了。

过了一会,她又说他肯定是嫉妒了。他“唔”了一声。她说何必要掩饰呢?嫉妒是正常的。他烦了,说:“我他妈的嫉妒那个老头子干吗?!”

“那你嫉妒小伙子吗?”

“你怎么回事?”

“要不要听一件肯定让你嫉妒的事?”小菲心里一阵阴狠:看你对我无所谓!看你脱俗!

“我想读会儿书你都不让我清静!夫妻十好几年了,你他妈的还是纠缠不休,我告诉你,我不会嫉妒,我不正常,行了吗?”他穿着白棉毛裤白棉毛衫跳起来,走到窗门,扯开窗帘。站了一会儿,他顺手抓起床头柜上一杯剩茶从头顶浇下去。

这不是嫉妒是什么?他妒火中烧,需要凉茶来扑灭,他嘴还硬,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了证实他没有世俗情怀。

“嫉妒怎么啦?我一天到晚嫉妒!只要看不见你,我就嫉妒你学院里每一个女人!我不羞于承认!”

“我从来不会嫉妒……”

“连我和我们团里的男演员恋爱你也不嫉妒?”她冷笑,暗杀成功了的女刺客那样冷艳歹毒。

“你不要把戏演到家里来。”

“你以为只有你是有魅力的,走到哪里都迷死一群女人?告诉你,比我小六七岁的男人为我丧魂落魄!”

她使劲看着他醉得红喷喷的脸,有一点挂霜的头发上爬满碧螺春的叶片。她不允许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变化逃出她的观察。他确实不惊奇。看来他不是头一次知道她和陈益群的事。他一年多以来从来没有提到过它,也没有为它改变对她的一贯态度。从他们的房事就可以断定,那桩事没有影响他对她肉体的需要和渴望。

“我们停止说蠢话,好不好?不然你就要无止境地无聊下去。”他说。

“你以为我故意刺痛你?”

“我困了。”

“团里不让我演主角,你打听到为什么吗?没打听明天打听打听去丨就因为一个年轻男人追我,把我追到手了。”

她看他的脸上只有烦躁,被人打搅得无法睡觉的那种单纯烦躁。他还用打听吗?他本来是圈内人,这座小城市里的人相互间没有绝对陌生的,你不是他的熟人,弄不好你的岳母或你舅子或你上司就可能就是他的熟人。七拐八弯,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去小吃店买几根油条,老板娘会把你邻居家昨晚的新闻告诉你。所有新闻、丑闻的传播渠道都惊人的畅通,顺道还要裹挟上色彩和滋味,传到欧阳萸耳朵里一定生动无比,丑陋不堪。方大姐那么护着他,能在这样的关头不和他姐弟一番?该替他出气的骂几句,该为他舔伤给几句安慰,再包办一下他私人生活的安排:看在女儿分上,婚就不要离了。

“不要再无聊下去了。求求你。”

“方大姐告诉你的?”

“我明天一早要讲大课。”

“就是方大姐不说,伍善贞也憋不住。”

他甩开穿紧身秋裤的细长腿就往外走。小菲的尖叫在后面追他:“你不要做鸵鸟嘛!头扎在沙子里什么事都没了,是不是?!”

他又去喝酒。小菲想这个人真会自我否认,又是给自己冷茶淋浴,又是借酒发疯,还抵赖,就是不愿正视她小菲的价值。她是什么样的热门抢手货色?难道她非得死在他这棵树上?

小菲走进去,把一件毛巾浴袍裹到他身上,又夺过他手上的酒杯。

她觉得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现嫉妒很好玩,她今天偏要跟他的嫉妒心玩玩。

“怎么?我不值得你嫉妒?”小菲偏过头去找他的脸。他不说话了。他的“不说话”很厉害,多年前他就这样治她。你劲大就折腾吧,我看不见听不见。他的“不说话”里还有一层困惑:怎么会有你小菲这样无聊的人呢?换了我早就无地自容了。

“别太自以为是,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没人要我。追我的男演员也不是白丁,人家是大学生,主要演员。我不用介绍他,有的是人会跟你翻舌。”

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看就知道这事在他那里已成了老掉牙的故事。小菲的激情冷却了。他的个性中有如此大的空白:缺乏嫉妒。或许他真是太不在乎她了。还有一种可能性:他自己艳遇不断,她出轨正好抵掉他良心上对她的欠债。说到底,他是个极善良的人。三种猜测中,小菲宁可选择头一项。

接下去的两周,她观察他。他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他似乎很快乐,周末带着小菲和女儿一块儿出去骑自行车,野餐。欧阳雪和父亲非常合得来,学校作文得奖,她只让父亲去参加颁奖大会。少年航模组活动,她把材料和工具带回家,要父亲和她一块儿做。小菲演出结束,回到家已经近十一点,见父亲和女儿的两个脑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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