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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口子还在争吵。
小菲看女儿的脸又回到报纸后面去了。
小菲觉得女儿知道妈妈处于怎样的劣势,这一对争得不可开交的夫妇以这样的争吵来显示他们的优越感,他们生杀大权在握。小雪至少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她乖起来,不像刚进这客厅时那样不驯。
“你们别再吵了。”小菲说。
“不管怎么说,小菲是重要演员,不能轻易处置!”小伍说。
“小伍!”小菲站起身,准备走过去拉女儿的手,“我看算了,我再去找找省长夫人方大姐……”
小伍觉得小菲挑衅了她力挽狂澜的能力:“找她吗?!她是你什么亲的热的?!她能像我这样帮你?别做梦了田苏菲!这么多年我为你出的纰漏操过多少心?活该,我有你这样的同学!除了干糊涂事就是干糊涂事!我知道你也想要强,也想在我面前周吴郑王,人模人样,就是一到关口上什么都忘了。你妈说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说得好。你要让个像样子的鬼搀着转转,我也服气,偏让那种三流小开……”
人们听见“呼啦”一声响。朝声响扭过脸,他们看到欧阳雪把《戏剧报》扔在地上,人站得笔直锋利,面色雪白。“我不准你这样说我妈妈!”
小菲应该说:“小雪,懂礼貌!”或者:“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也觉得没必要说。
“凭什么这样对我妈妈?”
两口子愣着,相互看一眼,不知对此做何反应。孩子只有十一岁零十个月,欺辱或者作弄她母亲,她辨别得清楚至极,她已经把成年人所有诓哄她的话提前堵回去了。你想让她把刚才的争端当做成年人之间的逗耍?不可能。她的眼神表情语气全告诉了你,她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一桩事。
“小雪,和你妈妈说正事呢……”小伍对孩子笑笑。这时候的笑文不对题。
“谁也不许欺负我妈妈!”女孩说,眼泪落下来,落得那么高傲。
“我们没有欺负你妈妈呀!”刘局长说,像是误测了这女孩的年龄和智力。
小菲在十一岁零十个月的女儿保卫之下痛哭起来。她抹一把泪,却大吃一惊,她看到的不是温柔体贴的女儿,而是冷淡的、带嫌恶的少女。她盯着母亲用手帕擦眼睛抹鼻子,又把手帕在两只手之间使劲地折叠,拉扯,对它施虐。女孩子的表情基本上可以读作:“你让我恶心,自作自受。”
小伍说:“好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啊?我不冷静,我先检讨!”她举一只手,要欧阳雪裁判她。
欧阳雪像没有看见小伍嬉皮笑脸大事化小的样子。她狠狠地抹眼泪,吸鼻子,然后“噌”地从茶几后面跨过去,快步向客厅门口走。
“你去哪里?”小菲声音追逐着女儿。
“回家。”女孩声音冷静得可怕。受了辱没和伤害之后最自尊的大概就是这种冷静。
“妈妈和你一块儿走。”小菲站起来。
“不要。”她已走到了大门口。
“等一等……”小菲说。
女儿打开了大门,转身看着妈妈:“你怎么能听他们这样讲你?!要是我……”
小菲在女儿眼里看到一个“宁为玉碎”的闪烁。
“我不要和你一块儿走。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我不要!”女儿赌咒发誓一样说。小小的姑娘有着欧阳萸当初对着刑具的不屈,那种背十字架的庄严,那种冷冰冰的歇斯底里。
双开门的大门一开,一合,欧阳雪走了。
“惯成这样?老虎屁股碰不得!”小伍说。
老刘呵斥了她。或许是孩子的泪,也或许是孩子难得的自尊使老刘心动,沉默了良久,他叹道:“自尊心太强了!这个小姑娘!”
小菲预感到把欧阳雪带来是重大失误。这预感马上被小伍嘲笑了:“懂个屁!你就是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她也似懂非懂。”
老刘还在感叹:“我们的孩子要有小雪一半的自尊心就好了。不过,小姑娘这一辈子可要累死了。不想让自尊心受一点伤害,就得样样做完美。”
下乡的惩处被取消了。小菲到晚年都没弄清,欧阳雪那场“犯上”是否在刘局长的慈悲心这头加了砝码。验证的是欧阳雪后来果真得了“完美主义”病症。为了不必跟别人或跟自己说“对不起”、“抱歉”,她事事做成百分之一百二十。自尊是自尊,但小菲能看出她有多累。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到了那时候,小菲想到这个晚上,想到女儿挺身而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还同样深深地震撼。
小菲和女儿的关系也与跟她自己母亲一样,没有沟通却相互看透。假如那一半血脉不是来自欧阳萸呢?她和女儿会不会做一对温情母女?比如,那一半血脉是都汉的?也许会是一对家常母女,但她就不会那样永远好奇于女儿了。女儿的每一点成长、发育都在小菲心里引起一片迷幻:怎么会是这样呢?十足的一个欧阳萸表情,女性化之后怎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呢?看那修长的手指,不强悍的肩膀,走路的姿态,尤其是读书的模样——怡然自得,读进去的是满心好滋味,由女孩子重现它,就有几分滑稽。她在研墨时一绺头发垂在额角,小菲想,太奇妙了!或许因为她在怀孕时心里不停地描摩复写欧阳萸的模样,印迹全落下来——小雪是女字号的欧阳萸。
都汉见了欧阳雪,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个小丫头走在大街上,我也认得出她爸是谁。”
跟都汉司令员恢复外交关系,是在小菲恢复上台资格之后。他们新排了一个话剧:一个复员军人在家乡推行“三自一包”。戏剧冲突很激烈,因为复员军人曾经的未婚妻成了一个大队长的妻子,而大队长是复员军人的政敌。这场政治、男女、情仇的大型“情感探戈”很快轰动省城。
这天上午,小菲发现传达室有一个邮包领取单。不知为什么,邮包被误寄到外省去了,转了又转,才到达她手里。去邮局的路上,小菲想,半年的邮程,不知邮包里装的什么,也许早受潮发霉了。
交上领取单,邮递员对她说:“你拿不动,回家叫个男的来。”
“我力气大。”
“那你也拿不动。”
为什么邮寄人不落款?小菲好奇得心痒。她在邮局叫了一个男顾客,请他搭把手,把邮包领了出来。不是邮包,而是个小型食品仓库:一个大木箱里装着军用罐头,军用黄豆压缩饼干,军用脱水胡萝卜、卷心菜,军用五合杂面。里面一封信破解了谜底:“小飞,不知你近况如何,你母亲好吗?好好演戏。都汉顿首。”字字都写得认真仔细,如同小学生描红,信的下端附了电话和地址。原来都汉早已是省军区副司令。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并没有添岁数似的,见了小菲就笑哈哈地过来,和打完土围子那天一样,叫她“妹子”。他的手还像十几年前一样柔软细嫩,让人惊奇那些握讨饭棍、握刀握枪握手榴弹的岁月怎样从这双手心溜过去,磨砺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小菲的母亲总是念念不忘这双手。武人长一双女子绣花的手,难得的富贵。由于矮,都汉尤其显得昂首阔步。他把小菲领到操场上看战士们操演练兵,又把她带到司令部大楼,看参谋们的办公室、作战室,还领她去看菜田、果园、猪场、羊圈,手臂向远方一划,向近处一指,俨然一个王者,一个带点喜剧色彩的王者。不知为什么,和平岁月使都汉的威严动作显出几分卡通感来。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来和小菲聊天。他什么都问,就是不问欧阳萸。他还没有彻底饶她呢。为什么有年把时间不见小菲上台?她的演技不适合古装戏,她是部队野战宣传员的路子。
“他们懂个屁!”都汉大声说,“我还担心你饿出病来了,上不动台呢!”原来他寄那么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伙食,演得动戏。原来他一直是她的观众。最初的三四年时间,他心里伤口还新鲜,看她的戏是往伤口上抹盐,他坚决不让自己进剧院。不看她的戏,也不看任何人的戏。他当然恨过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过瘾的字眼骂过她。不知怎样,突然就不恨了。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时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用了功夫,做了手脚,把恨一点一点从你心里搬走,让你某天夜里做了个美梦,梦是遗憾加指望,醒来便觉得那一场恨太可笑。九死一生,末了和个女子结下恨缘,这让他好好笑话自己一场。然后他就又去看戏,为了一个小冤家不看戏了,那不大亏特亏?都汉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过我什么戏?”
“多了!那时候师里营房远,看你一场戏小车开四个多小时。我老婆、孩子一车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我几个小车司机都让我培养成文明人了,爱看话剧!我看了这么多年戏,告诉你,妹子,我没看到哪个人演过你的。你演戏看着痛快,吃辣子打喷嚏,七窍都通畅!我是个土老俵,不过戏好看不好看,糊弄不住我!你们团里排了那么多大戏,这个大师那个大师,你不演就没个看头。坐在那里看得我着急出汗,哭不让我哭痛了,笑不让我笑傻了,我就难受!”
小菲大笑起来。都汉是个风趣人,她早没发现。
“最近你们这个戏我也看了,怎么让你演上丑旦了?我看见演员单上有你名字,专门请秘书订了票,一看把我气死了,岂有此理!”
小菲向他解释演这个配角特别有难度。一个好演员应该是跨度最大的演员。其实她知道团里是用这个丑旦惩罚她,等于服役。这是个五十岁的落后蠢婆娘,只有一场戏,就是铺张席在上面钉被子,说蠢话,让观众恶心地笑一场。她不在乎让她演这个蠢婆娘,只是不愿意在太阳穴上贴膏药,把脸涂得又老又脏。
“我要好好找你们团长谈谈。”都汉说。
“团长不管人事,书记管。”
“演戏的人事怎么是书记管呢?莫名其妙!我明天就去找他们谈!”
小菲一看要坏事:都汉一去团里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