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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石头朝那几个演匪兵的民兵们砸过来,同时就有震天的口号:“打死蒋匪兵!为刘胡兰报仇!”几个民兵给砸得头破血流。有人喊:“快拉幕!”“拉不上了!幕绳给人砍断了!”
口号还在咆哮:“砸死他们!别让蒋匪兵跑了……”石头不断从观众席各个方向飞出来。
民兵们把蒋匪兵的戏装脱掉,瘸着拐着躲石头,一边叫喊:“别打了!不是蒋匪兵!是宝子……是二子他爸!”一个石头当胸砸在叫宝子的民兵身上。
后来文工团和工作队分析时,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从被偷偷砍断的大幕绳索到经过充分准备的石头,明显不是观众把假戏当真看。霍队长说:“欧阳政委要亲眼看看就好了,就明白这个地区的敌情多复杂。这是将计就计,报复村里的民兵骨干和积极分子!不是革命的暴烈行动,就是反革命的暴烈行动。即便是抗战时期的老干部,在新时期里也会表现得幼稚、动摇。”小菲知道他拿欧阳萸指桑骂槐。麦子打完,红薯种下,这天夜里全村人都让突突突的摩托车吵醒了。天气闷热,所有打场躺满纳凉的人和狗,一听突突突的声音从远而近,都说:“日本又来了!”正要跑反,见那摩托车拐到文工团住的大院门口,叫:“田苏菲,接电报!”所有纳凉的人和狗又说的说,吠的吠朝文工团院门门跑。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接电报”。
小菲一看门外站着腿跨在摩托车上的邮递员才醒过来。邮递员身后是整个村子光脊梁的男人和光屁股的孩子,全瞪眼看她在邮递员的大本子上签字。她身后也不清静,文工团的人也起来了,问大半夜出了什么事,居然让县邮局的电报员骑几十里摩托。借摩托车的前灯光,小菲用突然变笨的手指撕开电报信壳,电文说:“身染疟疾,望能速见一面。”小菲腿一软,难怪欧阳萸一去至今不返。她再去读电文,发现她漏读最后一个字“汉”。还存最后一线希望,她问邮递员:“电报从哪儿打来的?”
“广西。”
小菲心烦意乱,在蚊帐里枯坐一夜。第二天清早,她正刷牙,霍队长一嘴绿牙粉就对她说:“今天一早有火车,动作快!”他料事如神,知道是都汉旅长的电报,也知道是调遣小菲的。
一夜都没想出法子。小菲吐出牙膏沫顿时决定去一趟广西,向都旅长当面摊牌。正在打理行李,摩托车又响了。电文说:“已转危为安,请安心演出。汉。”
小菲在村里更有名了,孩子们见到她就叫:“田苏菲,接电报!,’小菲算着欧阳萸离开的时间,已经一个月了。一个月里乡亲们都成了骨干,远远看见地主家的老婆子、儿媳妇、孙子辈都不饶,拾起土圪垃就砸,要不就吼:“站住!站好了!把头低下!喊:封建封建!剥削剥削!大声喊!喊着走着!”这天小菲看见一群光屁股的男孩正往那个吞砒霜的老地主的老婆身上抹粪,叫她:“转过来,还没抹匀呢!”
老太太说:“抹匀了抹匀了!”
“你这老地主婆,嫌臭不是?”
“不嫌臭,嫌你们把粪糟蹋啦!”
直到这天吃晚饭时大家吃上粉条炖肥肉,小菲才知道这是为新来的政委接风。小菲问霍队长:“欧阳政委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为什么?”
“组织上安排的呗。”
“他犯错误了?”
“嘿,组织上的事不要瞎打听!”
小菲再见到欧阳萸是立秋之后。村里的分田分地搞得正欢,文工团已撤回了省城。她背包也不拆就跑到政治部,马上听说他进了党校。“党校在哪里?”
“在西城关。你去也找不到他,党校纪律严得很,只有星期天才会客。”政治部的人告诉小菲。
她一回到家母亲便问她害大病没有。小菲心想,害的就是相思病。外祖母也说她气色难看。小菲把母亲从小凳上拽起,自己坐上去,搓洗被单。她两手在搓衣板上狠狠地搓,搓半天发现被单搓跑了,搓的是手掌。她觉得母亲在她背后静得不祥,回过头,发现她两眼阴沉地盯在她身上。“我被单是烂的,你这样搓就成渣了。”母亲说。
洗完被单,晾到院子里,母亲一边抽烟屁股卷成的烟卷,一边仍是盯着她看。
“妈你老看我干什么?”她问。
“都旅长跟你见了几回?”
“一回也没见。他在广西打仗呢。”
母亲又沉入那种不祥的安静。
“怎么了?”小菲问。
母亲没答话,抽她的烟。烟屁股冒的烟很臭,小菲当然不敢说:妈,每月给你的钱也够你买点像样的烟抽了。正要开晚饭,小伍的母亲来了。小菲妈赶紧把一碗大头菜炒毛豆端回碗柜,她不愿伍老板娘看见她家寒碜,三口人只有一个菜吃,慢说还有功劳苦劳都大的女儿回来。伍老板娘拿了个荷叶包,说送点卤菜给苏菲吃。
“小菲什么时候请伍妈妈喝喜酒啊?”
“早呢!”小菲应付着,心想她跟自己妈一样,她小菲一天不嫁,她们一天不安生。
“做了旅长夫人,还要认伍妈妈哟!”
“伍妈妈又跟我寻开心!”
“我们善贞都要生了,你还不抓紧时间?不要落后!”伍老板娘有个小伍,嘴里词都新派起来。“姑爷人一看就好,老怕什么?老才把你当龙眼珠子!”伍老板娘拍拍小菲大腿,“小菲妈和外婆要享福喽!旅长,恐怕就是都督吧?”小菲妈马上说:“那可比都督大。”“了不得!这个丫头一看就是福相。小菲呀,伍妈妈给你的礼都准备好了!”
等伍老板娘一走,母亲漫不经意地打开荷叶包,取出一半鸭翅鸭脚板,省下一半第二天吃。外祖母一见有荤菜,赶紧去找她的假牙。小菲越来越怕回家,母亲这种可怕的节俭看着就让她受刑。母亲上来先夹一个大鸭翅到小菲碟子里,又夹一个鸭脚板放在外婆碗里。外婆说“你自己吃你自己吃”,把那鸭脚板塞回到母亲碗里,母亲说:“又作什么怪?给你吃你就吃!假客气!”外祖母说:“啊?”同时把耳朵侧向母亲。母亲不理她,把那只鸭脚板又从自己碗里夹出来,扔到外祖母碗里,用筷子按住:“不是把假牙也戴上了吗?”外祖母又说:“啊?”母亲筷子一挑,挑了外祖母一脸稀饭。外祖母对小菲说:“我伢吃吧?”欧阳萸那么个人,坐在这张饭桌前?小菲想都不敢想。
小菲实在受不了了,端着碗走到门口去,装着嫌屋里太热。
“你不吃鸭膀子?”
“不想吃。”
“不是你喜欢吃的吗?”
“胃口不好。”
母亲不做声了。但小菲一回头,见她又那样阴沉沉地盯着她。
晚上母亲烧了热水,叫小菲洗个澡再回部队。小菲站在洗衣的木盆里,由母亲舀水往她身上淋。
“说,他是哪个?”母亲淋了第一缸子水就叉腰站在小菲面前。
小菲不懂她说什么。
“你说不说?”
“说什么?”
“你那姘头——说什么!”
小菲从头到脚都凉了。
母亲看着她小腹,又看着她的胸:“三个月了吧?”
“妈你说什么呀?”
“你说出来我不打你。不说我今天就掐死你!还想赖,你看这肚子上杠杠……”母亲手很重地划在小菲小腹上。十五瓦的灯光也不妨碍她看到那根清清楚楚的褐色直线,从肚脐一直拉到底。“看看这奶头子,是做大姑娘的奶头子?幸好文工团的傻丫头没看出来,你妈先看出来了!我丧了什么德,养出你这么个贱货?你还怎么嫁人家都旅长?!”
“我不嫁他。是你要嫁他。”
一个大耳光扇过来,小菲跳出木盆就去抓衣服。母亲跟她又拉又扯,不准她穿衣服。
“你不嫁他就没事了?你以为你这样子还有人嫁?谁都不要你!坏了你的那个人都不会要你!”母亲抢不过小菲,她已经把短裤、衬衫套上了,“看你有脸还到巷子里去喊救命!你喊去啊!喊我就告诉人家你妈为什么打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革命革命,革半天还是这么个傻东西!我跟人家去说,我打她,因为她把身子给个流氓!”
“他不是流氓!”
“你敢跟我犟嘴!”
小菲的背正靠在外婆小屋的门上。她一个解放军不能穿条短裤往外跑,想到外婆房里去躲打。母亲脱下木拖板,朝她扔过来。小菲很会躲打,一偏身,木拖板碰在外婆门上,聋子也听见了,在里面说:“是天花板上猫打架吧?打得好凶。”
“你打死我吧!反正他不是流氓!”
“不是流氓干出这种事来?”
小菲哭起来。下乡土改的第二个月,欧阳萸和三个文工团的人去区委开会。小菲正好在区委教干部唱歌。晚上欧阳萸独住一间房,小菲和另一个女生住一间房,半夜起来上厕所,见欧阳萸房里还亮着灯,便鬼使神差地去敲门。现在小菲想起来,那桩事前前后后都甜蜜销魂,唯有它本身不好,太疼,疼了好几天。她糊里糊涂地想起这几个月的不适。原来她小菲的身子那么欢迎欧阳萸,已经留住了他的种。
“妈,他也是个老革命。”
一句话母亲就安静了。
“他是抗战干部,才十四岁就进过国民党反动派的监狱。打枪骑马都好,是我们政治部最年轻的团级首长。”
“多大岁数?”
“二十五岁。”
母亲突然又上了火:“我就知道是哪个小白脸勾引你!上来就这么没规矩,连我的面都不来见,就敢和你怀小毛头,我要去问问他,共产党从他十三四岁就教育他,怎么就教出他这样的东西?!”母亲抹下褂子上的护袖,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妈你去哪儿?!”
“去找那个王八孙子!问问他共产党怎么教育的他!天下女人都死绝了,他非要找都旅长的女人?”
“不是他找我,是我找他!”
母亲顺手捞起拖把,调过头用竹杆打在小菲胳膊上。小菲人一蹴,一泡尿从短裤里流出来,顺着光溜溜的大腿小腿流到被虫蛀空又裂了大小缝隙的老旧地板上,无漆的地板很吸水,马上就只剩一圈半潮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