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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做什么?”他一路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一见她便脱口而出。漫长的岁月里,始终是黎璃在支持他,现在轮到他伸出援手了。
黎璃凄凉的声音让他难过,她颤声说:“我妈妈,癌症晚期。”他的心在那一瞬间颤抖,想起六年前黎璃靠着自己的肩膀说过的话——我不想再看到死亡,再也不要了。
这个看上去坚强的女孩,事实上非常脆弱。他挂了电话,顾不上监督装修店面的工作,招了一部计程车马上赶往黄浦公园。
忘了从何时起,她喜欢到黄浦公园看风景。坐在防汛堤上看江水拍岸,看江鸥竞翔,黎璃的心情会慢慢阴转晴。
后来她告诉他,这个习惯从十四岁生日那天开始。那一天,有个男孩在外滩替她过生日,要她做一个勇敢的女生。
她没有勇气了,会来这里寻找当日的感动。
黎璃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上来。“不嫌热的话,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
上海的六月非常炎热,虽已是日暮黄昏,但余热不减。裴尚轩笑着骂她傻瓜,说这么多年的朋友做下来,就帮这么点忙是他不好意思才对。
她的头靠上他的肩,闭上眼睛不发一言。像是长途跋涉,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了终点却发现走错了方向。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头走一遍,所能做得不过是站在原地苍凉四顾。
他也沉默,安慰只是止痛片暂缓痛苦,却不能拔除疼痛的根源。亲人离世本就是人生最痛的体验之一,唯有时间才能慢慢洗去厚重的悲哀色彩。
“裴尚轩,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比我活得长。”黎璃低声重申请求。
裴尚轩眺望对面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国际会展中心,上海日新月异,他们的友谊经历了岁月的考验,历久弥新。
“好。”这是他第二次答应她。
二零零五年,裴尚轩找到了为什么她一定要求自己比她活得更久的答案。因为爱着,所以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去。
黎璃在医院陪护了两个多星期,起初黎美晴还能勉强坐起,在旁人搀扶下走动几步。但她的病情急剧恶化,到了不得不依靠呼吸器维持生命的地步。裴尚轩来过几次,帮忙照顾黎美晴。
黎美晴认得他,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断断续续不连贯,大部分内容要靠听者揣摩。裴尚轩问她是不是想说感谢,果然黎美晴眨了眨眼。
还有一句话他没听到,那是晚上黎璃替换柳之贤守夜时母亲说给她听得悄悄话。
黎美晴说:“有他照顾你,我放心了。”
六月三十日,医生开出了病危通知单。黎璃躲进洗手间失声痛哭,她给裴尚轩发了一条短消息。他回复说立刻赶过来陪她。
黎美晴已处于弥留状态,黎国强带着妻儿过来见姐姐最后一面。他们为了争房子吵过架,有一段日子甚至彼此不来往,但人之将死,昔日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了。
黎璃不需要再掩饰红肿的双眼,到了这般田地,病人自己最清醒不过。她握住黎美晴的手,向母亲俯下头,语带哽咽:“妈,下辈子我们还要做母女。你答应我,妈。”下辈子,一定要做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女。
黎美晴无法说话,吃力地点点头。她睁大双眼,盯着柳之贤看。
“小璃,能不能让我和你妈妈单独待一会儿?”柳之贤读懂了妻子眼底的意思,向她提出请求。
黎璃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靠墙站立的英俊男子抬起头看着她,漂亮的脸一片茫然之色,仿佛痛恨多年的敌人突然消失不见,顿时找不到方向了。
他的父亲隐瞒了事实,他被仇恨蒙蔽了很多年。黎璃想了想,决定不说穿真相,既然柳之贤决定瞒着柳千仁,那一定有他的理由。
“柳千仁,请你原谅她。”黎璃吁了口气,缓缓说道:“她欠你的,我已经还给你了。”
他的身子明显一震,在她的注视下推开门入内。黎璃斜靠着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天知道她是用了多大勇气才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柳千仁很快从病房走出来,他径直走到黎璃面前停下。她仰起头,准备听他冷嘲热讽的话语了。此刻她没力气反击,无论他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他举起手,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她产生错觉的怜惜眼神专注地凝视自己。“我爱你,黎璃。”
柳千仁将她拥入怀抱,抱得很紧。黎璃动了动身子挣扎,他不肯放手。她累了,心力交瘁,对这个自己讨厌的男人无力抗拒。
裴尚轩没有来,他说的“很快”直到黎美晴过世被推入太平间,他始终没有出现。
黎璃以为他爽约,她不知道的是他来过医院,在柳千仁拥抱她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他们紧紧相拥的镜头,决然转身。
裴尚轩大步走在太阳底下,很猛的日头,晒得人浑身冒汗。他笔直往前走,与陌路人擦肩而过。
他说不出烦躁情绪从何而来,只是亲眼目睹黎璃被另一个男人搂在怀里,心头像是被人挖开一个大洞,冷飕飕的风从洞里穿了过去。
他知道黎璃是个好女孩,看到这么多年她的身旁没有其他男人,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她属于自己一人所有。
黎璃会找到能给她幸福的男人,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在他失去这个最好的朋友之前,他要寻找替代她的人。
他在很久以后意识到,有些人在你的生命里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黎璃是裴尚轩一生最重要的女人,裴尚轩是黎璃一生最爱的男人。他们早已认定彼此,却阴差阳错放开了手。
二零零三年,裴尚轩打电话给黎璃,告诉她自己要结婚了。黎璃正在写公司产品线的英文介绍,茫然若失下按错了键,文档未保存,她一个上午的工作完全白费。
“Shit。”挂断电话,黎璃低声咒骂。
她找到了新工作,柳千仁介绍黎璃到自己公司的市场部参加面试。她本不愿领他的情,在医院的那句“我爱你”她装作忘记了这回事,而他也不再提起。
黎璃和柳千仁都住在外面,不同之处在于她是租房,而他买了一套三房二厅的复式住宅。她的生活没他过得好,无端觉着自己落了下风。
黎美晴过世后,孤单一人的柳之贤常常叫他们回家吃饭,她和柳千仁不可避免经常相见。有一次他似乎无意说起公司市场部有职位空缺,柳之贤便鼓励黎璃去面试。
裴尚轩把钱还给她之后,靠着这笔积蓄她还能维持一阵子生活,黎璃本能地想拒绝,但柳之贤接下去的话让她收回就在嘴边的话。
“小璃,我答应美晴替她照顾你。”说起亡妻,这个斯文温和的男人猛然哽咽,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经济不景气,你找到工作,你妈也能放心了。”
她垂下头默默喝汤,轻声“嗯”了一句当作答应。
黎璃和柳千仁成为了同事。虽然不是同一个部门,但作为华东区销售总监,黎璃为公司产品线撰写的Profile、Case Study、White Paper都要给他过目。就在裴尚轩给她电话的这天,她在中午之前必须把一个新的解决方案的Profile交给柳千仁。
漂亮男子出现在市场部办公区域之前,与黎璃同一个Team的女孩接到柳千仁助理的通风报信,纷纷拿出化妆镜整理仪容,唯独黎璃呆呆坐着,直到那张俊美的脸在眼前倏然放大。
她吓了一跳,向后仰靠避开柳千仁的接近。他直起身,双手环胸毫不客气地讽刺:“Lilian,公司付你薪水不是为了让你发呆的。”接着问,“我要的Profile呢?”
“还没写完,我……”
“我不要借口。”柳千仁厉声打断她的辩解,眼神犀利,“下午一点,这是Deadline。”说完,他目不斜视大步离去。
待他离开,被他方才凌厉气势吓住的女孩们心有余悸拍拍心口,拖着转椅聚到黎璃身边,问她Lawrence为什么今天火气这么大。
“我哪里知道?这个男人吃了火药,神经病。”敢如此鄙夷不屑公司上下未婚女性爱慕的黄金单身汉,只有她一人。
黎璃狠狠敲击键盘,像是把满腔郁闷都发泄在无辜的键盘上。她没吃午饭,在一点钟把打印好的文件扔到柳千仁的办公桌上。
他从皮椅里优雅起身,深邃的眼眸紧盯着黎璃。许久未曾有过得眩晕涌了上来,就像多年前那个凌晨,她手足无措额头冒虚汗。“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你发邮件给我,我出去吃饭了。”
刚想走,手腕被他扣住。柳千仁将她拽入怀中,环住她的腰。“那个男人要结婚了,你还不肯死心?”云淡风轻的一句话,黎璃却变了脸色。
“电话窜线,我刚好听到。”不待她提问,他先给出了答案。
黎璃用力挣脱开他,退到安全地带。“您刚才的行为,够得上办公室性骚扰了。”她面无表情,眼神冷漠,“死不死心,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柳千仁不以为然冷笑,她分辨不了他究竟是在取笑她还是自嘲。
“你是个傻瓜。”他总结道,非常无奈的口吻。
黎璃的确很傻。四月份裴尚轩在北京谈生意,她每天提心吊胆害怕他传染上非典。等到他完好无损回到她面前,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说“我答应了要比你活得更长”,她对他的爱如同当日刀片割破的手掌,铭心刻骨。
那道伤口裂开过,黎璃不得不去医院缝针,留下纠结的伤痕。这是她爱他的证明,永不磨灭。
二零零四年欧洲杯,德国队未能获得小组出线权。酒吧外天色已亮,裴尚轩抱着黎璃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个问题,问错了时间。裴尚轩结婚了,她和柳之贤介绍给自己相亲的男人正在交往中。
黎璃笑容哀伤,眼里辗转凄凉柔情。她摇摇头,声音正常:“拜托,我干吗要喜欢笨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