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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清晰而漠然的走动著。
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一声噩梦。每一次的清醒,记
忆就逼著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
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著似笑非笑的表
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
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坍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
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的凝望著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
,忘了身在何处。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
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
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回身向著这空寂如死的房间,黯淡的灯火下,好似又见巴西里盘膝坐著,慢慢
将他蒙头蒙脸的黑布一层一层的解开,在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的注视下,晒成棕黑色
的脸孔,衬著两颗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近乎诱人的笑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突然看见沙伊达侧著脸静坐在书架下面,长长的睫毛像一
片云,投影在她优美而削瘦的面频上,我呆望著她,她一般的不知不觉,就好似不
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漠然。
门外什么时候停了车子,什么人在剥剥的敲著门,我都没有感觉,直到有人轻
轻的喊我∶“三毛!”我才被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我在这里。”我抓著窗棂对门边的人说著。
“三毛,机票没有,可是明天早晨我还是来带你去机场,候补的位子我讲好了
两个,也许能挤上去,你先预备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时候锁上门,另外一个
位子给谁?”
荷西公司的总务主任站在窗坍低低的对我说。
“我走,另外一个位子不要了,谢谢你!”
“怎么了?千托万托的,现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干涩的回答著。
总务主任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紧张的看了一下四周。
“听说宏地人出了事,你要不要去镇上我家里住一晚?这里没有西班牙人,不
安全。”
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要理东西,不会有事的,谢谢你!”
这人又呆站了一会儿,然后丢掉了手上的烟蒂,对我点点头,说∶“那么门窗
都关好,明天早晨九点钟我来接你去机场。”
我关上木窗,将双重铰链扣住,吉普车声慢慢的远去,终于听不见了。重沉沉
的寂静,把小小的一间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么也不像从前的气氛了。
好似昨日才过去的时光,我一样站在这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长长的睡袍,窗
坍大群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嘻嘻哈哈的在同我说著话∶“三毛,快开门吧!我们等了
半天了,怎么还睡著呢?”
“今天不上课,放假。”我撑著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将目光悠然的投入远方明
净清丽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课。”女孩子们惋惜的喧嚷起来。
“半夜三更,那几个炸弹震得我们快从床上跌了下来,开门跑出来看,又看不
到什么,这么一来,弄到天亮才睡了一会,所以,嘿,不上课,你们不用来吵了。
”
“不上也让我们进来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们又拍拍的乱打著门,我只好
开了。
“你们睡死了,难道那么响的声音都没听见?”
我喝著茶笑问著她们。
“怎么没有,一共三次爆炸,一个炸在军营门口,一个炸在磷矿公司的小学校
,一个在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她们七嘴八舌兴奋的告诉我。
“消息倒快,你们不出这条街,什么都打听来了。”
“又是游击队,越闹越凶了。”说著的人像在看好戏,完全没有惧怕,叽叽喳
喳比手划脚活泼非凡,小屋里一时笑语喧哗。
“其实,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证要让民族自决了,闹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拿
起一把梳子开始梳头。
“我来替你编辫子。”一个女孩蹲在我身后把口水涂在自己手上,细心的替我
绞起麻花粗辫子来。
“这次全是那个沙伊达弄出来的,男人、女人爱来爱去,结果炸了阿吉比的店
。”我背后的女孩大声说著,说到爱字,一地的人都推来推去的笑。
“医院做事的沙伊达?”我问著。
“还有谁?不要脸的女人,阿吉比爱她,她不爱他,还跟他讲话,阿吉比拼命
去找她,她又变心了,跟奥菲鲁阿突然好起来,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居然
告诉奥菲鲁阿,前几天打了一场,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就吃了炸弹。”
“又乱讲了,奥菲鲁阿不是那样的人。”我最不喜欢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们动不
动就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判断一些完全不是她们智力所能判断的事情。
“咦!奥菲鲁阿不是,沙伊达可是的啊!那个婊子,认识游击队……。”
我刷一下把编好的辫子抽回来,正色向这些女孩子说∶“婊子这个字,只可以
用在无情无义、没有廉耻的女人身上,沙伊达是你们沙哈拉威女子里,数一数二的
助产士,怎么可以叫她婊子呢!这个字太难听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说矣了。”
“她跟每一个男人说话,”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玛啃著乌黑的指甲,
披著一头涂满了红泥巴的硬头发,无知邋遢得像个鬼似的说著。
“跟男人说话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说话,我也是婊子?”我凶著
她们,恨不得有一天把她们这么封闭的死脑筋敲敲开来。
“不止这个,沙伊达,她……她……”一个较老实的女孩羞红了脸,说不下去
。
“她还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法蒂玛翻著大白眼,慢吞吞的说著,同时冷笑了
两声。
“她跟人睡觉,你们亲眼看见的吗?”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的望
著这群女孩子们。
“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也
不肯娶她的啊,不过是整她罢了……”
“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一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倒
掉,心里无端的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
女孩子们横七竖八的坐了一地,有乌黑的赤著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
发的,每一张嘴都在忙著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
她们的句子里跳出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
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门边望著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见
过,那个受过高度文明教养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视著
,实是令人难以解释。
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的,法院看门的,公
司的司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
奴隶,邻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沙黑毕”(朋友)。
奥菲鲁阿是我们的爱友,做警察的年轻人,他一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
不再念书,孩儿气的脸,一口白牙齿,对人敦敦厚厚的,和气开朗得叫人见了面就
喜欢。
镇上爆了炸弹是常事,市面一样繁荣,每个人都有意无意的说著时局,却没有
人认真感到这些纷扰的危机,好似它还远著似的淡然。
那日我步行去买了菜回来,恰好看见奥菲鲁阿坐在警察车里开过,我向他招招
手,他刷一下的跳下车来。
“鲁阿,怎么好久不上家里来了?”我问他。
他嘻嘻的笑著,也不说话,伴著我走路。
“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点以后都在家,你来,我们谈谈。”
“好,这几天一定来。”他仍然笑著,帮我把菜篮放在叫到的计程车上就走了
。
没过了几日,奥菲鲁阿果然在一个晚上来了,不巧我们家里坐满了荷西的同事
,正在烤肉串吃。
他在窗坍张望了一下,马上说∶“啊!有客人,下次再来吧”。
我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进来∶“烤的是牛肉,你也来吃,都是熟人,不妨事
的。”
奥菲鲁阿笑著指指身后,我这才看见他的车上,正慢慢的下来了一个穿著淡蓝
色沙漠衣服的女子,蒙著脸,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著。
“沙伊达?”我轻笑著问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的望著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的出去迎接这个求也
求不到的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达,屋里都是男人,我亦不会强拉她了。沙伊达是开通大方的女
子,她略一迟疑,也就跨进来了。
荷西的同事们,从来没有这么近的面对一个沙哈拉威女子,他们全都礼貌的站
了起来。
“请坐,不要客气。”沙伊达大方的点点头,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马上转身
去倒汽水给奥菲鲁阿和她,再看她时,她的头纱已经自然的拿了下来。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著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
颊上,衬著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
,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一个角度,
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
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穿著本地服装的沙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
的她,也不说话,却一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的恢复了谈话,为著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一
会儿,就带著沙伊达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