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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的或过时的报纸跟著她,而帕柯时常有意无意的翻动著,一方面又不经意的摆
出一幅异乡人的无聊样子来。现在我伏在树上看著她,她就怪快乐的样子,又伸手
去翻起报纸来。
我在树上可以看见那河,那是一条冲得怪急的小河,一块块的卵石被水冲得又
清洁又光滑,去年这个时候,我总喜欢跟帕柯在石头上跨来跨去。小河在纱帽山跟
学校交接的那个山谷里流著。我渡水时老是又叫又喊的,总幻想著纱帽山的蛇全在
河里,而帕柯从不怕蛇,也从不喊叫,她每到河边总将书一放,就一声不响的涉到
对岸的大相思树下去。太阳照耀著整个河床,我们累了就会躺在大石上晒一下,再
收拾东西一块走公路去吃冰,然后等车回家。有时辛堤和奥肯也会一块儿去,但我
看得出,只有帕柯和我是真正快快乐乐的在水里走来走去。这样的情形并没有很多
次,后来帕柯要预备转学考试,就停掉了这种放学后的回家方式。
辛堤今天破例想自己去涉起水来,他在带著土黄色的卵石上走著,肩上还背了
照相机。天很热,辛堤的白衬衫外面却套了一件今年流行的男孩背心,那种格子的
花样显得古怪而轻浮。我看看帕柯,她也正在看下面的河,于是我就对辛堤嚷起来
。
“辛堤,不要那样子走来走去了,你不是还有一堂课,快回去上,我跟帕柯在
这儿等你。”
“卡诺,不要催我吧,如今的帕柯已不是从前每天来上学的她了,让我留在这
儿,明早帕柯就再不会来了。”
辛堤仰著头朝我喊著,这时候阳光照在他单纯的脸上,显得他气色很好,水花
在他脚边溅起,在阳光里亮得像透明的碎钻石,我看著这情景就异常的欢悦起来。
帕柯在树下走来走去,一会儿她走过来,用手绕著我躺著的树干,摇晃著身体,一
面又仰头在看树顶的天空。
“卡诺,离开这儿已经一年多了,今早我坐车上山觉得什么都没有变过,连心
情都是一样的,要不是辛堤这会儿背著我的相机,我真会觉得我们正是下课了,来
这林子玩的,我没有离开过。”
“柏柯,你早就离开了,你离去已不止一年了,今早在车站见你时,我就知道
你真的走了有好久了,要不然再见你时不会有那样令人惊异的欢悦。”
今天的帕柯穿得异常的好看,绸衬衫的领子很软的搭在颈上,裙子也系得好好
的,还破例的用了皮带,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踏在枯叶上,看起来很调和,头发直直
的披在肩上,又光滑又柔软。整个的帕柯给这普通的星期一早晨带来了假日的气息
,我觉得反而不对劲起来。
“帕柯,你全身都不对劲,除了那几张报纸之外,你显得那么陌生。”
“卡诺,你这样说我似乎要笑起来,你知道么,早晨我起来时就一直告诉自己
,今天的我不是去新 ,今天是回华冈去,我就迷惑起来,觉得昨天才上山去过,
那地方对我并不意味著什么,我去也不是去做什么,整个心境就是那样的,我不喜
欢那种不在乎的样子,就让自己换了一件新衣服,好告诉自己,今天是不同的。卡
诺,你看我,我这做作的人。”
“帕柯,不要在意那种没有来由的心情吧,毕竟回来的快乐有时是并不明显的
,也不要来这儿找你的过去,你没有吧?柏柯。”
“没有。卡诺,不是没有,我不知道。”
“不要再想这些,我们去叫辛堤起来。”
我从树上踩著低桠处的树枝下来,地上除了野生的凤尾草之外,便是一大片落
叶和小枯树枝铺成的地,从去年入秋以来就没有人扫过这儿的叶子。树林之外有一
条小径斜斜的通到那横跨小河的水泥桥上,然后过了桥,经过橘子园直通到学校的
左方。我走到树边的斜坡上向下望著辛堤,他不在河里,辛堤已经拿著脱下来的背
心,低著头经过那桥向我们的地方走来。
林外的太阳依旧照耀著,一阵并不凉爽的风吹过我和帕柯站的斜坡,野草全都
摇晃起来,辛堤已经走上了那伸延得很陡的小径,我由上面望著他,由于阳光的关
系,我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绣在衬衫口袋上的小海马。此时的帕柯站在我身旁,
一双手搁在我肩上,我们同时注视著坡下的辛堤,他仍低著头走著,丝毫没有察觉
我们在看他。四周的一切好似都突然寂寥起来,除了吹过的风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我们热切的注视著他向我们走近,此时,这一个本来没有意味著什么的动作,就被
莫名其妙的蒙上了一层具有某种特殊意象的心境。辛堤那样在阳光下走近,就像带
回来了往日在一起的时光,他将我们过去的日子放在肩上走过桥,上坡,一步一
步的向我们接近。
“帕柯,这光景就像以前,跟那时一模一样,帕柯,你看光线怎么样照射在他
的头发上,去年没有逝去,我们也没再经过一年,就像我们刚刚涉水上来,正在等
著辛堤一样。”
“是的,卡诺,只要我们记得,没有一件事情会真正的过去。”
“帕柯,有时觉得你走了,有时又觉得你不过是请假,你还会来的。”
“我不知道,卡诺,我没有认真想过。”
辛堤走到尚差林子几步时,就很快的将肩上的背心一丢,口中嚷著热,走到树
荫下便将身子像鸟似的扑到地上去。他自己并不知道,刚才他那样上坡时,带给了
我们如何巨大的一种对过去时光的缅怀。
“热坏了,卡诺,你带了咖啡没有?”
“辛堤,你忘了,我中午留在学校才带咖啡的,今天是陪帕柯,整天没课。帕
柯,你几点想回去?”
“不知道,不管,累了就回去,你走过来。辛堤不要懒了,替我们拍照吧。”
辛堤靠在那棵杨桐树的树根上,将背心罩著相机,开始装起软片来,我枕著帕柯的
麻布手袋仰面躺著,而帕柯正满面无聊的在嚼一根酢浆草。我转一个身想看看河,
但我是躺著的,看不见什么,只有树梢的阳光照射在帕柯的裙上,跳动著一个个圆
圆的斑点。
我们从上山到现在已快三个钟点了,我觉得异常的疲倦。
树林很凉爽,相思树开满黄花,风一吹香气便飘下来,我躺著就想睡过去了,
小河的水仍在潺潺的流著,远处有汽车正在经过公路。
“卡诺,我在你书上写了新地址,这次搬到大直去了,你喜欢大直吗?”
“帕柯,你这不怕麻烦的家伙,这学期你已经搬了三次家了。”
“一切的感觉就是那样无助,好似那儿都不是我该定下来的地方,就是暑假回
乡时也是一样。故乡古老的屋宇和那终年飘著蔗糖味的街道都不再羁绊我了,这种
心境不是一天中突然来的,三年前它就开始一点一滴的被累积下来,那时我觉得长
大了,卡诺,我已没有自己的地方了。”
“帕柯。”
“我喜欢用我的方式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虽然我自己也不确信我活得有多好。
”
“我不喜欢城市,尤其是山下那个城,但我每天都回到那里去,帕柯,我是一
个禁不起流浪的人。”
“我不会,我每日放学就在街上游荡,我就跟他们一块吃小摊逛街直到夜深。
”
那时我躺得不想起来,地上的湿气透过小草和枯叶慢慢的渗到背脊里去,我觉
得两肩又隐约的发痛起来,就随手拉了一张报纸垫在身下,辛堤已装好软片向我们
走来。
“挪过来一点,卡诺,你脸上有树叶的影子,坐到帕柯左边去,你总不会就这
样躺著拍照吧。”
“就让我躺著吧,毕竟怎么拍是不重要的。”
时间已近正午了,我渐渐对这些情景厌烦起来,很希望换个地方,我是个不喜
欢拍照的人,觉得那是件做作的事情。
“卡诺,你这不合作的朋友,帕柯一年都没来一次,你却不肯好好跟她一起拍
些照片,卡诺”辛堤生气起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帕柯看见就笑了。
“辛堤,好朋友,我们去吃冰吧,不要跟卡诺过不去,毕竟我们没有什么改变
,何必硬把它搞得跟以往有什么不同呢。”
于是我们离开了树林,抱著许多书,穿过桥,上坡,再经过一个天主堂就到大
路了。从树林中走到正午的天空下总是不令人欢悦的,太阳被云层遮住,见不到具
体的投射下来的光线,但放眼望去,在远处小山的上面,那照耀得令人眼花的天空
正一望无际的展开著。大路上静静的停放著几辆车子,路旁的美洲菊盛开著火焰似
的花朵,柏油路并没有被晒得很烫,但我走在上面,却因为传上来的那一点微热,
使人从脚下涌起一股空乏的虚弱来。
到冰店的路并不很长,我们只需再经过一个旧木堆,绕过一家洗衣店和车站就
到了,我们懒散的走著,有时踢踢石头,路上偶尔有相识的同学迎面走过。我们三
人都没说话,经过木堆时,嗅到腐木的味道,一切就更真实起来了。
“我们干脆提早一点吃饭去,我想去那家小店。”
“又要多走四十几步路,帕柯,你最多事。”
小店的墙上贴了许多汽水广告和日历女郎的照片,另外又挂了许多开张时别人
送的镜子。以前帕柯常常嘲笑这家土气的小店,今日却又想它了。
今天的学生不多,我们坐在靠街的一张桌子,一面等东西吃一面看著公路上来
来往往的车辆,刚才的太阳晒得我头痛,我觉得该去照照镜子,仔细去看看自己的
脸,于是我就挪过椅子,对著一面画有松鹤的镜子打量起自己来,真是满面疲乏的
神色了。回身去看他们,帕柯正在喝茶,辛堤在另一桌与几个男同学谈话,样子怪
有精神的,这时蛋花汤来了,他就坐回来吃得很起劲。帕柯拿起筷子在擦,动作慢
慢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但她没说什么。
“卡诺,我们吃完了去阳明山,走小路去,底片还有好多呢。”辛堤吃著东西
人就起劲了。
“我现在不知道。”
“我要去,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