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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叫做“感动”。
高小的课程原先是难不倒我的,可是算术加重了,鸡兔同笼也来了,这使得老
师十分紧张,一再的要求我们演算再演算,放学的时间佾然是晚了,回家后的功课
却是一日重于一日。
我很不喜欢在课堂上偷看小说,可是当我发觉,除了这种方法可以抢时间之外
,我几乎被课业迫得没有其他的办法看我喜欢的书。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梦》,便是书盖在裙子下面,老师一写黑板,我就掀起裙
子来看。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著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
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著头、赤著脚的人向
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
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著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
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
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的望著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
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的坐著、痴痴的听
著,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摇摇头,看著她,恍惚的对她笑了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
什么叫做“境界”,我终于懂了。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目标了。
《红楼梦》,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又过了一年,我们学唱《青青校树》,六年的小学教育终成为过去,许多同学
唱歌痛哭,我却没有,我想,这倒也好,我终于自由了。
要升学参加联考的同学,在当时是集体报名的,老师将志愿单发给我们,要我
们拿回家去细心的填。
发到我,我跟她说∶“我不用,因为我决定不再进中学了。”
老师几乎是惊怒起来,她说∶“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气馁呢?”
我哪里是没有信心,我只是不要这一套了。
“叫你妈妈明天到学校来。”她仍然将志愿单留在我桌上,转身走了。
我没有请妈妈去学校,当天晚上,父亲母亲在灯下细细的读表,由父亲一笔一
划亲手慎重的填下了我的将来。
那天老师意外的没有留什么太重的家庭作业,我早早的睡下了,仰躺在被里,
眼泪流出来,塞满了两个耳朵。
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问都
不问你一声。
那一个漫长的暑假里,我一点也不去想发榜的事情,为了得著一本厚厚的《大
戏考》欣喜若狂,那一阵眼睛没有看瞎,也真是奇迹。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
我是一个跟生活脱了节的十一岁的小孩,我甚而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
没有时间匣去玩。
最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的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
让书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它们真有这种魔力。
我是考取了省中的,怎么会进去的,只有天晓得。小学六年级那年,生活那么
紧张,还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传》。
这看完并不算浪费时间,可怕的是,这种书看了,人要发呆个好多天醒不过来
。
进了中学,看书的嗜好竟然停了下来,那时候我初次坐公车进城上学,四周的
同学又是完全陌生的脸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学一般亲切熟悉。新环境的惊愕,使我
除了努力做乖孩子,不给旁人比下来之外,竟顾不了自己的心怀意念和兴趣。
我其实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学校安排的课程听上去是那么有趣,美术、音
乐、英文、历史、国文、博物……在这些科目的后面,应该蕴藏了多少美丽的故事
。数学,也不该是死板的东西,因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这和侦探
小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这么的渴求新的知识,我多么想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开,一个艺术家,为
什么会为了爱画、爱音乐甘愿终生潦倒,也多么想明白,那些横写的英文字,到底
在向我说些什么秘密……。
可惜我的老师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我渴羡的故事。
美术就是拿些蜡做的水果来,把它画得一模一样音乐是单纯的唱歌地理、
历史,应该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们除了背书之外,连地图都很少画。
我最爱的英文老师,在教了我们一学期之后,又去了美国。
数学老师与我之间的仇恨越来越深,她双眼盯住我的凶光,好似武狭小说中射
来的飞镖一样。
初一那年我的成绩差强人意,名次中等,不留级。
暑假又来了,我丢下书包,迫不及待的往租书店跑,那时候,我们已搬到长春
路底去居住,那儿也有租书店,只是那家店,就不及“建国书店”高贵,它是好书
坏书夹杂著,我租书有年,金杏枝的东西,就没去错拿过它。
也是在那个夏天,父亲晒大樟木箱,在一大堆旧衣服的下面,被我发觉了封尘
多少年的宝藏,父母自己都早已忘了的书籍。
那是一套又一套的中国通俗小说。
泛黄的、优美细腻的薄佯纸,用白棉线装订著,每本书前几页有毛笔画出的书
中人物,封面正左方窄窄长长的一条白纸红框,写著这样端正秀美的毛笔字水
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
我第一次觉著了一本书外在形式的美。它们真是一件件艺术品。
发觉了父亲箱底那一大堆旧小说之后,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当时为了怕书店
里的旧俄作家的小说被别人借走,我在暑假开始时,便倾尽了我的零用钱,将它们
大部材租了下来,那时手边有《复活》、《罪与罚》、《死灵魂》、《战争与和平
》、《卡拉马助夫兄弟们》,还有《狂人日记》与《安娜卡列尼拉》……这些都是
限时要归还的。
现在我同时又有了中国小说。一个十二岁的中国人,竟然还没有看过《水浒传
》,使我羞愧交加,更是著急的想去念它。
父亲一再的申诫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书拿得远一点,不要把头埋进去
呀!”
我那一个夏天,是做了一只将头埋在书里的驼鸟,如果问我当时快不快乐,我
也说不出来,我根本已失去了自己,与书本溶成一体了,那里还知道个人的冷暖。
初二那年,连上学放学时挤在公共汽车上,我都抱住了司机先生身后那根杠子,看
我那被国文老师骂为“闲书”的东西。
那时候我在大伯父的书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
记》、还有《人间词话》,也看租来的芥川龙之介的短篇,总而言之,有书便是好
看,生吞活剥,杂得一塌糊涂。
第一次月考下来,我四门不及格。
父母严重的警告我,再不收收心,要留级了。又说,看闲书不能当饭吃,将来
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也该立下志向,这样下去,做父母的怎么不担心呢。
我那里有什么立志的胸怀,我只知看书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于将来如何
谋生,还远得很哪。
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有羞耻心,有罪恶感,觉得成绩不好,是对不住父母的行
为。
我勉强自己收了心,跟每一位老师合作,凡书都背,凡课都听,连数学习题,
我都一道一道死背下来。
三次数学小考,我得满分。
数学老师当然不相信我会突然不再是白痴了,她认为我是个笨孩子,便该一直
笨下去。
所以,她开始怀疑我考试作弊。当她拿著我一百分的考卷逼问我时,我对她说
∶“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她气得很不堪,冷笑了一下,下堂课,她叫全班同学做习题,单独发给我一张考卷
,给了我几个听也没有听过的方程式。
我当场吃了鸭蛋。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著蘸得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
在她划在地下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的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
鸭蛋。”
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
流下来,顺著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她仍是笑吟吟的说。
全班突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只有一个同学没有笑,低下头好似要流泪一
般。
我弄错了一点,就算这个数学老师不配做老师,在她的名分保护之下,她仍然
可以侮辱我,为所欲为。
画完了大花脸,老师意犹未尽,她叫我去大楼的走廊上走一圈。我僵尸般的走
了出去,廊上的同学先是惊叫,而后指著我大笑特笑,我,在一刹那间,成了名人
。
我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学拖了我去洗脸,我冲脸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滴
泪都没有掉。
有好一阵,我一直想杀这个老师。
我照常上了几天课,照常坐著公共汽车晃去学校。
有一天,我站在总统府广场的对面,望著学校米黄色的平顶,我一再的想,一
再的问自己,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我在
这儿到底是在忍耐什么?这么想著想著,人已走到校门口,我看一下校门,心里叹
著∶“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我背著书包,一坐车,去了六张犁公墓。
在六张犁那一大堆土馒头里,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学校生涯。
那时候,我认识的墓地有北投陈济棠先生的墓园,有阳明山公墓,有六张犁公
墓,在现在市立殡仪馆一带也有一片没有名字的坟场。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
再没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