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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双手接了信,发觉信封并没有粘上,是一封淡蓝的信。
“不要再偷看,快快走。”老师说了一句。
走到转弯的地方,我回了一下头,发觉老师在教室的窗口看我,加快了脚步,
转了弯,老师看不见人影了,我快速的将信纸拉出来,看了一眼既然一口咬定
我偷看了,就偏偏偷看一次,免得冤枉。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日文,其中夹著两个
汉字魔鬼,看见她居然叫一个男老师魔鬼,我吓了一跳,匆匆折好信,快步向
六年级的教室走去,双手交给李老师便回来了。
我猜,我的老师和李老师一定为著某种特定的理由而成仇。
那天吃完晚饭之后,班长气喘喘的打手势叫我们赶快出教室,我们放下了便当
跟在她后面跑,若大的校园在这黄昏的时候已经空旷了,只有补习的高年级是留下
来的。
昏暗的大礼堂里,老师坐著在弹风琴,琴凳上并坐著李老师,他的手环在弹琴
女人的腰上。我们一群小孩闭住呼吸从窗缝里偷看。
没有想到,六年级的一群男生正好走过,他们也不知我们在张望什么,大喊了
一声∶“吊死鬼来呀”弹琴的老师猛一回头,站起来,我们拔腿便逃,彼此用
力推挤著冲到自己的教室里。那时,老师也追来了,第一排的一位同学桌上放了一
包没有糖纸包的那种硬水果糖,老师拿起袋子,一句话也不说便往我们丢,一时教
室的空中飞满了糖雨,而我们笑不出来。那天晚上,就被打了,没有等到第二天早
晨。打到很晚才给回去,半路上碰到拿手电筒来接的工人玉珍才知是深夜十二点了
。我回去,又做了一百题算术才睡下。
我慢慢明白了,老师正在受著恋爱的折磨。对于她每天体罚的事情也生了宽恕
之心,想来这么打我们当作发泄必然是恋爱没有成功。又想,一个老打小孩的女人
,怎么会有人爱她呢?其实,李老师是更狠的,他罚男生跪在一把破了布的雨伞骨
头上,跪完了的男生要别人扶才站得起来。有一次看见一个是爬回座位的。
恋爱是什么我大概明白了,它是一种又叫对方魔鬼又跟魔鬼坐在一起弹“堤边
柳A到秋天A叶飘零……”的那种黄昏歌调。
二十岁的年龄,除了可以穿丝袜之外,想来更有一些我们不知的东西那种
很抽象的东西,在里面潜伏著,而我,对于那份朦胧,却是想象不出的。我渐渐的
顺服在这永无止境的背书默写和演算习题的日子里,不再挣扎。偶尔,想到如果不
死,便可以长大,心里浮出的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督学还是来了,在我们补习的正当时,参考书被收去了,堆在教室的门外,老
师的脸,比打人时还青白。我们静静的散课离校,一路上十分沉默,好似一个一个
共犯,有些羞惭,有些担心,又有些自觉罪恶的喜上心头。
第二天,老师红著眼睛说∶“我给你们补习,也是为了使你们将来考上好的初
中,做一个有用的人,这一点,想来你们是谅解的。至于补习费,老师收得也不多
……。”
我专注的直视著老师,想到她的生活和作息,想到那偶尔一次的和男老师共弹
风琴,想到她连恋爱的时间也不太多,心里对她和自身成年的未来,浮起了另一份
复杂的怜悯与茫然。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还要厉害。
督学来过之后,我们有整整十天不用夜间补习,不但如此,也有躲避球可打,
也有郊外美术写生,可以只提一个空便当盒在黄昏的时候一路玩回家,而回家的习
题却是加多了。
这并不要紧,那时候我念初二的姐姐还没有入睡,她学我的字体写阿拉伯字,
她做一半,我做一半,然后祷告忏悔姐姐的代写作业,微笑著放心入睡。
那只是十天的好日子而已,我一日一日的当当心心的计算,而日子却仍然改变
了。有一天,老师笑吟吟的说∶“明天带两个便当来,水彩和粉蜡笔不用再带了,
我们恢复以往的日子。”听著听著,远方的天空好似传来了巨大的雷声,接著彤云
满妞,飞快的笼罩了整个的校园,而我的眼睛,突然感到十分干涩,教室里昏黄的
灯光便一盏一盏半明半暗的点了起来。那两年,好似没有感觉到晴天,也就毕业了
。
暑日的烈阳下,父亲看榜回来。很和蔼的说∶“榜上没有妹妹的名字,我们念
静修女中也是一样好的。”
我很喜欢静修女中,新生训练的时候,被老师带著穿过马路去对面的操场上玩
球,老师没有凶我们,一直叫我们小妹妹。
没有几天,我回家,母亲说父亲放下了公事赶去了另一所省女中,为著我联考
分数弄错了的一张通知单。父亲回来时,擦著汗,笑著对我说∶“恭喜!恭喜!你
要去念台湾最好的省女中了。”一时里,那层灰色的雾又在呼呼吹著的风扇声里聚
拢起来。它们来得那么浓,浓到我心里的狂喊都透不出去。只看见父母在很遥远的
地方切一片淡红色的冰西瓜要给我吃。
上了省中,父母要我再一次回到小学向老师再一次道谢培育之恩,我去了,老
师有些感触的摸摸我的头,拿出一本日记簿来送给我,她很认真而用心的在日记的
第一页上写下了几个正楷字,写的是∶“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日子无论怎么慢慢的流逝总也过去了,有一天我发觉已经二十岁,二十岁的那
一年,我有两双不同高度的细跟鞋,一支极淡的口红,一双小方格网状的丝袜,一
头烫过的鬈发,一条镀金的项炼,好几只皮包,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唱机、和接
近两千本藏书。不但如此,那时候,我去上了大学,有了朋友,仍在画画,同样日
日夜夜的在念书,甚而最喜欢接近数学般的逻辑课,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初恋的
滋味。
想到小学老师赠给我的那几个字,它们终于在阳光下越变越鲜明起来。流去的
种种,化为一群一群蝴蝶,虽然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
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依然为著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著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
美已在蜕变中张显了全部的答案。而许多彩色的蝶,正在纱帽山的谷底飞去又飞来
。就这样,我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
随笔
说给自己听
ECHO,又见你慢吞吞的下了深夜的飞机,闲闲的跨进自己的国门,步步从
容的推著行李车,开开心心的环住总是又在喜极而泣的妈妈,我不禁因为你的神态
安然,突而生出了一丝陌生的沧桑。
深夜的机场下著小雨,而你的笑声那么清脆,你将手掌圈成喇叭,在风里喊著
弟弟的小名,追著他的车子跑了几步,自己一抬就抬起了大箱子,丢进行李厢。那
个箱子里啊,仍是带来带去的旧衣服,你却说∶“好多衣服呀!够穿整整一年了!
”
便是这句话吧,说起来都是满满的喜悦。
好孩子,你变了。这份安稳明亮,叫人不能认识。
长途飞行回来,讲了好多的话,等到全家人都已安睡,你仍不舍得休息,静悄
悄的戴上了耳机要听音乐。
过了十四个小时,你醒来,发觉自己姿势未动,斜靠在床角的地上,头上仍然
挂著耳机,便是那归国来第一夜的恬睡。没有梦,没有辗转,没有入睡的记忆,床
头两粒安眠药动也没动。
这一个开始,总是好的。
既然你在如此安稳的世界里醒来,四周没有电话和人声,那么我想跟你讲讲话
。趁著陈妈妈还没有发觉你已醒来,也没有拿食物来填你之前,我跟你说说话。毕
竟,我们是不很有时间扳谈的,尤其在台湾,是不是?
四周又有熟悉的雨声,淅沥沥的在你耳边落下,不要去看窗坍邻居后巷的灰墙
,那儿没有雨水。这是你的心理作用,回国,醒来。雨声便也来了。
我们不要去听雨,那只是冷气机的滴水声,它不会再滴湿你的枕头,真的不会
了。
这次你回来。不是做客,这回不同,你是来住一年的。
一年长不长?
可以很长,可以很短,你怕长还是怕短?我猜,你是怕长也是怕短,对不对?
这三年来,我们彼此逃避,不肯面对面的说说话,你跟每一个人说话,可是你不敢
对我说。
你躲我,我便也走了,没有死缠著要找你。可是现在你刚刚从一场长长的睡眠
里醒来,你的四肢、头脑都还不能动得灵活,那么我悄悄的对你说些话,只这么一
次,以后就再不说了,好吗?
当然,这一年会是新的一年,全新的,虽然中秋节也没有过去,可是我们当这
个秋天是新年,你说盯不好?
你不说话,三年前,你是在一个皓月当空的中秋节死掉的。这,我也没有忘记
,我们从此最怕的就是海上的秋月。现在,我却跟你讲∶“让我们来过新年,秋天
的新年好凉快,都不再热了,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相信我,我跟你一样死去活来过,不只是你,是我,也是所有的人,多多少少
都经历过这样的人生。虽然我们和别人际遇不同,感受各异,成长的过程也不一样
,而每一个人爱的能力和生命力也不能完全相同的衡量,可是我们都过下来了,不
只是你我,而是大家,所有的人类。
我们经历了过去,却不知道将来,因为不知,生命益发显得神奇而美丽。
不要问我将来的事情吧!请你,ECHO,将一切交付给自然。
生活,是一种缓缓如夏日流水般的前进,我们不要焦急我们三十岁的时候,不
应该去急五十岁的事情,我们生的时候,不必去期望死的来临,这一切,总会来的
。
我要你静心学习那份等待时机成熟的情绪,也要你一定保有这份等待之外的努
力和坚持。
ECHO,我们不放弃任何事情,包括记忆。你知道,我从来不望你埋葬过去
,事实上过去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