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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班上的同学都是存心来上课的,虽然我们很活泼。而这一
位女人,完全不是来念书的,她只是来坐坐。她连书都不要,不是节省,是还在观
望。
这位谁也懒得理的新同学跟我孤零零的坐著。她的不理人是一种身体语言的发
散。说说话就要去弄一下肩上的长发,对于本身的外貌有著一份不放心和戒备
她很注意自己自卑。
虽然她讲话不会加助动词,这无妨我们的沟通,可是当我知道她住在美国已经
十一年了,而且嫁给一个美国人已经十六年了时,还是使我吃了一惊。
“那你先生讲你国家的话?”我问。
“不,他只讲英语。”
说到她的丈夫,她不知不觉流露出一种自得。也许是很想在班上找个姊妹淘吧
,她突然用高跟鞋轻轻踢了我一脚,那鞋子是半吊在脚上的,所谓风情。
这在另一个女人如此,我一定能欣赏,可是同样半脱著。⒍⒋。闹学记鞋的她
,就不高尚。
新同学说∶“你,找个美国老头子嫁了,做个美国人,不好?”
我笑看著她不语。
她又说∶“嫁个白人,吃他一辈子,难道不要?”
这几句英文,她讲得好传神。
听见她讲出这种话来,我的眼前突然看到了那长年的越南战争、饥饿、死亡,
以及那一群群因此带回了东南亚新娘的美国人。
又上课了,阿雅拉一把将我拉过去,说∶“那个女人你别理她廉价。”
“她有她的生长背景和苦难,你不要太严。”
“我们犹太人难道不苦吗?就没有她那种下贱的样子。”阿雅拉过份爱恶分明
,性子其实是忠厚的,她假不来。
这个班级,只有我跟这位新同学做了朋友,也看过来接她的好先生年纪大
了些,却不失为一个温文的人。我夸她的先生,她说∶“没有个性,不像个男人。
”
听见她这么衡量人,我默默然。
没上几次课,这位同学消失了,也没有人再问起过她。至于杰克,他开始烘蛋
糕来班上加入我们的游乐场教室,大家宝爱他。
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可敬可爱的全班人,在相处了三个月之后。
阿敏不再来上学了,虽然过去是伊朗老王旗下的军官,很。⒎⒋。闹学记可能
为生活所迫,听说吩做了仓库的夜间管理员。
南斯拉夫来的奥娃以前是个秘书,目前身分是难民。为著把她四年不见的母亲
接来美国相聚,她放弃了学业,去做了包装死鱼冷冻的工作。
这两个弃学的人,本身的遭遇和移民,和政治有著不可分割的关系,在这种巨
大的力量下,人,看上去变成如此的渺小而无力。看见他们的消失,我心里怕得不
得了。
“不要怕,你看我们以色列人,是什么都不怕的。”阿雅拉说。
我注视著那三五个日本女同学,她们那么有守有分有礼又有自信。内心不由得
对这个国家产生再一度的敬虽然他们过去对中国的确有著错失,却不能因此把
这种事混到教室的个人情感上来。
日本女同学的丈夫们全是日本大公司他们叫做“会社”派驻美国的代表。
她们生活肓稳,经济情况好,那份气势也就安然自在。我们之间很友爱的。
瑞恰也是个犹太人,她的黑短发,慢跑装,球鞋,不多说话,都在表现出她内
在世界的平衡和稳当。那份永远只穿两套替换衣服的她,说明了对于本身价值的肯
定。她的冷静中自有温柔,是脑科开刀房的护士。
阿雅拉同是犹太人,却是个调色盘。从她每次更新的衣服到她的现实生活,都
是一块滚动的石头。在她的人格里,交杂著易感、热忱、锐利、坦白、突破以及一
份对待活著这件事情强烈的爱悦。越跟她相处、越是感到这人的深不可测和可贵,
她太特殊了。却是个画家。
。⒏⒋。闹学记伊朗女同学仍是两个。一个建筑师的太太,上课也不放弃她那
“孔雀王朝”的古国大气,她披金戴钻,衣饰华丽,整个人给人的联想是一匹闪著
沉光的黑缎绣著金线大花。真正高贵的本质,使她优美,我们很喜欢她。
讲起她的祖国,她总是眼泪打转。忍著。
另一位伊朗同学完全相反,她脂粉不施,头发用橡皮筋草草一扎,丈夫还留在
伊朗,他带著孩子住在美国。说起伤心事来三分钟内可以趴在桌上大哭,三分钟后
又去作业边边上用铅笔画图去了。画的好似一种波斯画上的男女,“夜莺的花园”
那种童话故事里的神秘。虽然遭遇堪怜,却因为本性的快乐,并没有悲伤得变了人
。
古托是唯一南美洲来的,深黑的大眼睛里饱藏寂寞,不过二十多岁,背井离乡
的滋味正开始品尝。好在拿到语文证书可以回去参加嘉年华会了。他是我们班的宠
儿,不跟他争的。
月凤是个台北人,别跟她谈历史文学,跟她讲股票她最有这种专业知识。那分
聪明和勤劳,加上瘦瘦而细致的脸孔,使人不得不联想到张爱玲笔下那某些个精明
能干又偏偏很讲理的女子。月凤最现实,却又现实得令人赞叹。她是有家的,据说
家事也是一把抓,精采。
日本同学细川,阅读方面浩如烟海,要讲任何世界性的常识,只有她。有一次
跟她讲到日本的俳句,不能用英文,我中文,她日文,笔谈三天三夜不会谈得完。
在衣著和表情上,她不那么绝对日本风味,她是国际的。在生活品味上,她有著那
么一丝“雅痞”的从容和讲究,又是个深具幽默感的人。
。⒐⒋。闹学记不但如此,金钱上亦是慷慷慨慨的一个君子。我从来没有在日
本人之间看过这么出众的女子。一般日本人,是统一化的产品,她不是。
班上总共十几个同学,偏偏存在著三分之一的人,绝对没法形容。他们五官普
通、衣著普通、思想普通,表现普通,使人共处了快三个月,还叫不全他们的名字
。
这是一种最适合做间谍的人们。怎么看他们的样子,就怎么忘记。他们最大的
优点,就在那惊人的坚持普通里。
“我觉得我们这班太精采了。”我靠在门边跟老师艾琳说话。
“的确很棒。”艾琳说∶“可是,你是那个团结全班感情的力量,要加上
你,班里面才叫好了。”
我笑著看她,说∶“不是,是你在我们里面才叫好了。”
“现在可以走了吧?”我问艾琳。
“我又没有留你。”艾琳说∶“你现在一个人去哪里?”
我摇摇车钥匙,说∶“进城PIKEPLACEMAEKET去玩。”那
里数百家小店,够疯了。
“祝你快乐!”艾琳收拾杂物一同下楼。
我跑得好快,跑到老远才回头,高叫∶“艾琳,我也祝你快乐!快乐!”
说起快乐,在春季班还没注册以前,阿雅拉找我,说∶“有一门课叫做快
乐画廊。我们三个,瑞恰、你、我,下学季一起去修,好不好?”
我很惊讶居然存在这种保证学生心情的科目,跑到注册。0⒌。闹学记组去查
课目表,这才发现阿雅拉看英文字是有边读边,没边念中间的。
那门课叫做“画廊游览”。游览是我给想的中文,原意是由一个地方到另一个
地方,并不停留太久。英文用了HOP-PING这个字。阿雅拉把它看成HAP
PY,真是充满想象力。
想象中全班十几个人由老师带了一家一家看画廊,看完再同去吃一家情调午餐
才散课,那必然非常快乐才是。于是我们三个就去注了册,上了课。那不是国际学
生班。
起初,我忍住那份疏远而客气的人际关系,五堂课以后,不去了。反正不去了
。
那一班,不是真诚的班。艺术罩顶,也没有用。假的。
“噢,做人真自由。”跷课以后,我满意的叹了口气。阿雅拉和瑞恰也不喜欢
那堂课的一切,可是她们说,付了学费就得忍下来。我们彼此笑骂∶“没品味的、
没品味的。”也不知到底是放弃了叫做没品味,还是坚持下去叫做没品味。
说到坚持下去,除了我们这种不拿学分的同学之外,其他中国学生大半只二十
多岁,他们或由台湾去、或由中国大陆去,都念得相当认真。表现第一流。
这种社区大学容不下雄心大志的中国青年,上个一两年,就转到那种名校去了
。他们念书为的是更好的前途,跟我的没有目的很不相同。
在这七八个中国同学里,没有懦弱的人。一群大孩子,精采绝伦的活著,那成
绩好不必说,精神上也是开开朗朗、大大方方的。
。⒈⒌。闹学记就这样,北京来的周霁,成了我心挚爱的朋友。我老是那么单
字喊他“霁呀”远远听起来,就好似在叫“弟呀。”
弟的老师私底下跟我喝过一次咖啡,她说∶“你们中国学生,特别特别优秀,
无论那一边来的,都好得不得了。这个周霁绝不是个普通人,不信你试试他。”
我不必试他,我知道。
春天来了,午后没课的时候,霁的脚踏车被我塞进汽车后座,他和我这一去就
去了湖边。两个人,在那波光闪闪的水影深处,静下心来,诚诚恳恳的谈论我们共
同的民族。
在美国,我哭过一次,那事无关风月,在霁的面前,我湿湿的眼睛,是那份说
不清楚的对于中华民族爱成心疼的刻骨。
跟霁交往之后,汽车的后座垫子永远没有了靠垫。我把靠背平放,成了小货车
,摆的是霁随时上车的附属品他的单车。
春天来了,没有人在读书。
我们忽而赶场大减价,忽而赶场好电影,忽而碰到那东南亚来的女人跟著另一
个美国老头在卖名贵化妆品不是她的先生。我们匆匆做功课、快快买瓶饮料、
悠悠然躺在草上晒太阳。
艾琳说,这才叫做生活嘛!热门音乐大集会,艾琳买好票,兴奋的倒数日子
再三天后的晚上,我要去听我的儿子打鼓他是一个音乐家,住在好莱坞。
。⒉⒌。闹学记我的日子不再只是下课捏雪人,我的日子也不只是下课泡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