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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书生翻了一下眼皮,看了这几个人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也不知他是真冻坏了,还是不愿意答理他们,反正他一句话也没说。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衫,头上戴着方巾。读书人似乎与文弱永远连在一起似的,因此他卧在雪地里,就更能引起别人的同情。有人叹道:“可怜!看样子他还是个秀才呢!”
老头儿吸了一口旱烟,眯缝着小眼,看了看那书生,龇牙笑道:“不要紧,这儿是晏老善人的门口,他老人家最能行好,我也能跟他说上话,好歹求求老善人,暂时把他收留下来。等天暖和了,再叫他走路!”
马上有人赞同:“黄老爹,你这么做可真是行了好了,你老就快快去见老善人吧!我们可是说不上话的!”
黄老爹被别人恭维了两句,心中十分受用,啐了一口痰,笑道:“要说晏老善人,还真看得起兄弟我,前几天瞧着他在庄子里骑马,还直叫我到他府上去喝茶呢!他老人家就是爱做好事。”说着又皱着眉,低头看着那个书生: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呀?在咱们肃州有亲戚没有咧?你告诉我,我好给你想法子。”
于是,就有人摇着那少年道:
“黄老爹问你呢!他和晏老善人是好朋友,你怎不回答他老人家的话呢?”
书生这才睁开了眸子,朝着黄老爹点了点头,张了张口,却是没有说出话来。
黄老爹又皱了一下眉:“许是冻坏了!我说,在肃州你有亲戚没有?”
书生摇了摇头,黄老爹嗯了一声,叹了一口气:
“那这事情就难办了!俗谓君子救急不救穷,晏老善人虽是个爱行好的财主,可也不能老养闲人呀!”
旁边的人一听,这语气有点变卦的意思,纷纷央求道:“得了!老爹!你老就伸手管一管吧!人家一个读书人,穷倒在咱们肃州,你能看着他饿死吗?也只有你老爹能和老善人攀上交情,你不管怎么行呢!”
一时七言八语,左一句右一句,又捧又劝。黄老爹本来是故意拿劲儿,禁不住众人一捧,他早就乐意了。一只手摸着胡子,又啐了一口痰,才把旱烟袋往靴筒里一插,漫步向晏老善人大门走去。
要说这晏老善人的府第,可真是够气派,青石头高墙围出去八九亩,红漆大门一丈多高,门上还镶着白铜扣花,光亮亮的两个大门环,嵌在一对老虎头的口里,大门左右各有一个石头狮子,门旁有上马石,门檐上一溜八九个大红纸灯笼,到了晚上点着,八九里以外都能看见。老善人搬来肃州不过三四年,人缘极好,又爱行好事,修桥补路、岁末施粥,遇有那生病无钱问医的,只要找上他,从没有叫人家失望过。
所以,肃州一地,一提起晏老善人,没有人不翘大拇指说一声“好”的!
黄老爹走到了大门口,大声咳嗽了两下,用手敲了一下门环:
“门上哪位当差?劳驾开开门!”
里面答应着,开了一扇小门,走出一个穿大棉袄的小伙子,一眼看见黄老爹,哈着腰笑道:“原来是黄老爹,有事么?”
黄老爹嘻嘻一笑:“老善人起来了没有?请为我通禀一声怎么样?”
看门的小伙子打揖笑道:“你老来得不巧,老善人天不亮就带着小姐骑马出去打猎了!”黄老爹“哦”了一声,很失望地道:“这大雪天打什么措?”
看门的摸着脖子傻笑道:“东西多着呢!猞猁、狐狸、狼……雪鸡……”
黄老爹叹了一口气,用手指了一下那靠在墙根躺着的书生,皱了一下眉毛:
“你看看这个人,快冻死了,我想……”
才说到此,那看门的忽然笑道:“啊!老善人回来了。老爹你不是要找他么?”
顺着他手指处,只见远处雪地里,飞驰着五六匹高头大马,还拉着雪橇,带起了一天雪花,风驰电掣而来。
那群看热闹的人,也都避站到墙根边,只有黄老爹,仍然站在晏宅的大门口。
人马转眼即至。
众人这才看清了,一共是五匹马、四只狗。为首一匹黑马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
这老者赤红的一张脸,两团雪眉,一双细目,鼻正口方,颔下留有半尺许的三绺羊须,身穿着蓝缎子箭袖丝棉袄,胯下黑马背上,有一个豹皮革囊,内中分插着些羽箭之类。
这老者在大寒天不带出一些萎缩之态,真是好雄壮的一副仪表。老者身后左右,两匹白马上,是两个中年汉子,也都是背弓带剑,神采飞扈,再后面两匹胭脂马上,并肩坐着一对佳人。
左面的女孩,是十六七岁一个小姑娘,一身大红,梳着小辫,一双红缎子棉鞋。想是太冷的缘故,冻得红鼻子红眼的,虽是乖巧伶俐,倒也并不十分出色。可是她身边那个姑娘,可就不同了。
那姑娘二十左右的芳龄,一张红白的清水脸,不染一点脂粉,两弯蛾眉浓淡适宜,就像远处雪线上的天山。那美丽的一双大眼睛,配着松针也似的长睫毛,嘿!就别提有多么俊了。
高高的身材,减一分瘦增一分胖,略往上翘着一张小嘴,当她笑着说话时,露出贝玉似的一口细白牙齿,又齐又密,亮晶晶的,看着真是美!她身上披着一袭银狐的大斗篷,足下是一双兔皮弓鞋,马背上悬着一张弓,一口鲨鱼皮鞘子的长剑。
大伙有那认识的,知道这姑娘是晏老善人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晏小真,另外那个小姑娘是她的丫鬟雪雁。两个中年汉子,不是老善人的亲人,可能是护院的师傅。
五匹骏马如闪电似地跑到近前,后面跟着汪汪叫的猎狗,雪橇上满是猎来的狐狸、雪鸡,它们滴下来的血,在雪地上染上了鲜红的印记。
晏老善人看见门口这么一大帮子人,很是吃惊,他拉住马问:“这是怎么回事?”
黄老爹忙上前一拜道:“老善人!兄弟我求你来啦!”
老善人怔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啊!是黄老哥!”
说着他翻身下了马。这时晏小姐和丫鬟等人也都下了马,大门里走出来几个人,把马和狗都拉进去了。
那位晏小姐并不向这些人看一眼,可是却很注意地看着墙根。当她发现那穷书生躺在那里时,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蛾眉微颦着,一双眸子似乎也黯然了。
她只向那书生瞟了一眼,就匆匆进门而去,临进去时,拉了小丫鬟雪雁一下,低低地说了几句,雪雁频频地点着头,一双眸子在那书生身上瞟着。
老善人下了马,哈哈笑道:“黄老哥既来了,怎不到里面坐呢?大门口不是待客的地方。”
说着就去拉黄老爹的手,黄老爹得意地笑着,不时左右看着,像是在说:
“你们看!我不是吹牛吧?”
他干笑着说:“老善人,没有什么大事情,在门口说就行了。”
晏老善人笑道:“什么事呢?”
黄老爹脸红红的,用手一指墙根下那个书生:
“老善人,这个小伙子,快冻死了……大家的意思……”
他尴尬地搓着双手,继续说下去道:“老善人一生救人无数,所以大家的意思,公推兄弟在您老面前求说一下……这书生再不救,恐怕要冻死了。”
晏老善人皱了一下眉,往前走了几步,朝那个僵卧的书生看了一眼,回过头冷冷一笑:
“对不起,我不能救他。”
黄老爹及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由一怔,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位晏老善人在当地是最有善名、最富有的人,怎会见死不救呢?
黄老爹不由脸一红,干笑了一声:“老善人,您老人家一向是……”
才说到此,这位晏老爷子一推手道:“不要说了,我可以拿出几个钱叫他走路;可是不能像过去一样,留他住在家里……”
黄老爹先是一笑,随即又皱了一下眉道:“老善人,这书生八成是病了,话都不能说了,您老人家医术通神,何不与他治治呢!”
晏老爷子冷笑着摇了摇头:
“我哪里会什么医术,你不要听人家胡说。”
他转身对门口一个伙计道:“高升,你到后面支十两银子,取一件棉袄,送给那个雪地里的相公,叫他走路。”
他说完又回过头来,对着黄老爹一抱拳,笑了笑:
“老哥进去坐坐吧!”
黄老爹正感到有些下不了台,闻言哈着腰笑道:“不敢!不敢!您老请进去吧!外面风冷。”
晏老善人遂也不再客气,对众人抱了抱拳,就大步向门内走去。
那个小丫鬟雪雁却皱着眉,慢慢走到了书生跟前,红着眼圈道:“喂!你是哪里来的呀?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已在这里躺了一天了。”
书生只张开眸子看了看她,又把眼睛闭上了。雪雁脸红了一下,正不好意思,黄老爹在一边苦笑了一声:
“小姑娘,他哪儿能说话呀?冻坏了!老善人真变了!过去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雪雁听了,点了点头,很快地跑进大门里去了。于是大家七言八语地就谈开了,有的说给十两银子也不少了,有的说给钱没有什么用,主要是人家有病。
不多时由门内走出那个叫高升的听差。他手里拿着一大块银子,还有一件蓝布厚棉袄,走到了那书生跟前,把银子往地下一丢:
“呶!老爷赏你的银子,还有棉袄,你穿上走吧!”
说着把棉袄往地上一丢。
那书生却只睁了一下眼睛,仍旧把眼睛又闭上了。
高升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了。黄老爹叹了一口气道:“唉!这年头连做奴才的都变了……”
他叹息着,把雪地里的银子捡了起来,放在了书生的袋子里。当他手扪及这书生的身体时,不禁大吃了一惊,原来这书生只穿着一件单衣服,他的皮肤,真比冰还冷。黄老爹口中啊了一声,赶快把大棉袄给他盖在身上,心里可禁不住嘀咕道:“这小子八成是活不成了!”
这时那书生却意外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在众人身上转着。黄老爹忙蹲下身子,皱着眉道:“小哥!你还行么?”
书生竟微微笑了笑,还点了点头,众人不禁大喜。黄老爹叹道:“小哥,刚才我给你求情,大概你也都听见了,晏老善人赏了你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