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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的是杨雪还蒙在鼓里呢!
李殿军忍不住微微笑了。他一直在盘算该如何发落杨雪,是让她活着还是杀死她。
至于高欢嘛,他李殿军并不是个嗜血的恶魔,而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说不定他还会想办法治好高欢脸上的辍印,使高欢能重新做人呢!
李殿军看见信号了!
他看见了,铸剑台边突然腾起一道焰火。焰火在空中炸开,五彩缤纷。
李殿军仰天大笑了三声,抛开狐裘,利箭一股冲了出去。
这时候,他看见了红光。
红光从铸剑台上升起。
那是神剑的光芒。
高欢捧着玄铁剑,慢慢走出了铁炉,在他的身后,是无心汉子和马兄。
他们的精神同样肃穆,他们的脸都黑中泛红,他们同样都瘦削、疲倦、虚弱。
对四周响起的嘶吼搏杀声,他们就像根本没听见,对眼前血淋淋的场面,他们根本视而不见。
高欢举剑过顶,缓缓向着东方跪了下来,似乎是在祈祷,又似是在谢罪。
美丽的神奇的红光将他融化了,也溶化了正缓缓跪下的无心汉子和马兄。
大地忽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冰山在坍塌,大地在倾斜,……
……
一切的一切,都在急速的毁灭之中,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冰峰坍塌。
正义和邪恶,善良和残忍,欲望和绝望,美丽和丑陋似乎全都将毁灭于天地的一声咆哮。
也许只有天地依旧。
“天和地也有毁灭不了的东西,那就是人性的光辉。”
伞僧望着静静流淌的易水河,用无限感慨的声音这么说。
他是说给阮员外听的。
几年过去了,阮员外更老了,他真的已老到离不开黎杖的地步了。
伞僧好像也老了些,又似比几年前更年轻了,这和尚的年纪究竟有多少,外人实在很难猜出来。
伞僧仍然挟着他的那把伞,只不过那伞里已不再有兵器。
阮员外叹道:“你这和尚!佛门中人,不讲佛性,反倒说起人性来了。亏你还修行了这么多年呢!”
伞僧微微一笑,悠然道:‘“光辉的人性,岂非就是佛性?”
他指点着易水,慢慢道:“比方就荆何刺秦王一事,在荆轲来说,不过是感于太子丹的知遇之恩和樊于期的慷慨就死,而对天下人来说,则是企图推翻暴秦、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的义举,荆轲岂能不知凭他自己的剑术绝对杀不了秦王?他知道,但他还是去了,这就是人性的光辉,也正是怫性。”
阮员外苦笑道:“强辞夺理,莫过于僧家之言。”
伞僧笑笑,转开了话题:“阮硕最近怎样?”
阮员外的脸上阴云四起:“还能怎么样?老样子罢了,难得有清楚的时候,整天疯疯癫癫的,哭着喊着要去扬州请刺客。”
伞僧也不禁叹了口气。
阮员外喃喃道:“这就是报应,我一生中没做过什么好事,该遭此报,该呀!”
伞僧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阮员外。谁家有了阮硕这样的女儿,也都会变得和阮员外一样,拼命责备自己不积德。
阮员外又道:“只可惜李殿军死于那次地动之中,否则的话,我还可能想想办法把姓李的抓来,当着鸟鸟的面杀掉,那样的话,鸟鸟或许还有救。唉!”
伞僧心里很不以为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淡淡笑了笑了事。
他理解阮员外此刻的心情。
“唉!便宜了李殿军这个王八蛋!就那么着死了,实在太便宜他了。依我看,他应该被大家用刀子慢慢剐死。
用尿淹死才算死得其所。”
伞僧这回连笑都懒得笑了。
阮员外还在唠叨:“…··最好是活捉他,让他受尽世上的刑法才死去,那才称愿呢!”
伞僧终于忍不住了。像阮员外这种人,本没有资格去批评李殿军的。伞僧自问都没有资格。
他们只不过比李殿军少杀几个人而已,五十步笑百步,何必呢?
伞僧打断了阮员外的唠叨,淡淡道:“阮老你该回去了。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阮员外叹道:“我是该回去了,鸟鸟还在等我呢!唉,也不晓得那几个御医治得了治不了她的疯病,听天由命吧!”
他看看远处的村庄,摇头叹道:“你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清修?这地方有什么好?”
伞僧淡然道:“好与不好,全在自心。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
阮员外又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他走得很慢。也很吃力。
伞僧不禁揪然——如此哀朽的躯体中,仍埋藏着那么刻骨的怨毒苦恨,他怎么就那么看不开呢?
阮员外已走进暮色里了,又忽然站住,回头喊道:
“我在江南的时候,遇见了柳晖。”
伞僧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阮员外道:“柳晖让我带口信给你,说是让你转告一个哑巴女人,她等的人就快位回来了。”
伞僧张口结舌。
伞僧一向是个冷静的人,可这时他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
急促,而且宏亮。
又是黄昏。
艄公老杜已准备过河回家了,他已等了很久,也没人要他的船过河,他的肚子已经很饿了。
就在这时候,老杜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苍老、憔悴的男人。
这男人头发已花白,面带倦容,风尘仆仆,看样子是赶了很远的路来的。
老杜刚想开口招呼,这人已疾步走了过来,面上带着种热切的、似悲似喜的神情。
老杜有些疑惑。他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却似乎认识他。
老杜道:“老兄你这是——?
这个人急切地喊道:“杜大爷,杜大爷您不记得我啦?”
老杜愕然,这人的岁数着起来比他小不了多少,怎么一开口就叫他“大爷”?
这个人喊道:“杜大爷,我就是打铁的小郭呀!张大爷铁匠铺里的小郭呀!那年我不就是坐您的船逃命的吗?”
老杜的眼睛亮了。
他记起来了,没错,这个人就是“小郭”!虽说头发已花白了,脸色也不太好,但确确实实是“小郭”。
老杜哆嗦起来,老泪止不住往下流:“小郭呀!真是小郭呀!”
这个人也已泪流满面:“是我,是我呀!”
老杜紧紧攥着“小郭”的胳膊,颤声道:“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你怎么老了这么多?老张他哪一无不念叨你十回八回呀!…··可怜你的媳妇儿,苦苦等着你回来,她真是不容易呀!还拉扯着孩子,难啦!苦啊!”
这个人连连点点,嘶声道:“我知道!……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是回来了。
从老杜的热泪和话语中、从荡荡的易水河的波声中。
从暮色中河那边村庄上袅袅的炊烟中,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他回来了。
他从苦难深重的地狱重新回到了人间。回到了他亲人中间。
他觉得温暖。
他觉得人间的可爱。
那次地动过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
他站在坍塌的冰峰上,感觉到天和地的威严,感觉到生命的奇异,感觉到浑身寒彻。
从心里寒到每一个毛孔。
神剑之梦终于醒了。神剑的确铸成了,但神剑属于天地,不属于人间。
他无法接受这一切,他倒下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想铸剑,他千方百计想躲避玄铁的诱惑,但他终于还是被迫走上了铸剑台。从走上铸剑台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渐渐远离了人间,最后完完全全被“神剑之梦”征服了。
他已完全忘了其他的一切,他只想铸出一柄神剑。
梦醒的感觉,竟是那么残酷啊!
其后的时光是怎么过的,他记不清了,他的记忆好像一下断了,完完全全是一片空白。
他记得自己清醒的时候,是在半年前,在江南一处花明柳媚的地方。他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就听见了幽雅清俊的琴声。
他的记忆渐渐恢复了,他记起了许多人、许多事。他发现他认得那个弹琴的书生,他记得那人叫柳晖。
他照了照镜子,发现他脸上的剑痕已不知去向。若非头发已白,面上堆起了皱纹,他简直要以为过去的几年只是一个梦。
柳晖把他从冰峰上救了下来,他把他带回江南,为他请到了天下第一名医苏州叶天土,替他消除了面上的剑痕。
他心上的剑痕呢?
他原以为,心上的剑痕会令他痛苦不堪的,而且永远不会好,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只要是伤疤,就会有好的一天。
现在他回来了,带着满身满心温暖的感觉,带着重逢前的那一份饱含着渴望的颤悸,带着对未来的朦胧憧憬。
一如这温暖的夏日的黄昏。
他似乎听见了轻轻的、愉悦的“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在袅袅的炊烟中响起。
那声音里,有她宁静深情的微笑在舒展,舒展成一个无所不容的温柔的黄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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