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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11月初稿
1978年清明,改完于北京
《铁笼山》一曲谢知音
》》《铁笼山》一曲谢知音
邓友梅文选《铁笼山》一曲谢知音
滨江市李市长上北京看病,顺便看看朋友。他要看的许多人都没见着,一个没打算看的人却到宾馆找他。
“你是四○三号房间李会民同志吗?有个唱戏的老头找您,见不见?”
“叫什么名字?”
“沙慧斌!”
“等等,我下去接他!”
沙慧斌,杨小楼的门人,当年知音遍天下,现在的小服务员喊他“唱戏的老头”!李会民心里不大是滋味!
解放前李会民在滨江市作地下工作,开一个估衣铺作掩护,也以此作为活动经费的来源。李会民不识几个字,就凭对革命的一片忠心,学会了做买卖,三熬两熬成了估衣行的头面人物。旧社会做生意,凭的是拉拢交往,老客来了先接到后柜住下,掌柜的要陪着剃头、洗澡、吃下马饭,晚上照例得听戏。于是就成了戏园子的熟客,并常包着一个厢。看长了,也就懂点门道,结交了梨园界的朋友。解放后李会民当了滨江市市长,并不分工管文艺,可是有京沪名角来演出,他必定出面招待,看戏接见。因为他好这个,便把这些应酬既看成应尽的义务,又当作应得的享受。
沙慧斌几次上滨江演出,李市长都接见了他,两人也算是老相识。李市长知道这个人的价值。他看过他的《战马超》和《状元印》、《铁笼山》。
李会民顺着宽大的楼梯走下来,在拐角的平台上站住脚,朝下边的两排沙发上看看,那儿坐着三四个人,哪一个也不是沙慧斌。“咦,怪了!”这句心里话没说完,就见一个老头站起身来,在胳膊下架着单拐,伸出左手去摘椭圆形的老式水晶茶镜。他戴着茶壶套似的毡帽,围了个二尺多宽五尺多长的大毛线围脖,不摘茶镜实在也找不着脸面在那儿。
“李市长!”
“是慧斌哪!”李会民快步走下来,扶住沙慧斌,指指那拐,问,“这是怎么个话头?”
“老首长,我是再世为人哪……”
沙慧斌拉过毛线围脖就擦眼泪。李会民忙扶他往电梯口走:“别激动,有话咱们屋里慢慢说。”
沙慧斌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也并不比李会民更邪乎。李会民伤在心上,他伤在腿上。不过,“说书的嘴,唱戏的腿”,唱戏的瘸了腿,就算砸了粥锅。
“我上埋到胸口了,唱不唱,政府都给饭吃,犯不上揪心!可是杨派门下没人哪!人家纪念梅先生,有张君秋、梅葆玖;介绍程先生,有赵荣探、李世济,可要介绍杨小楼找谁呢?年轻人就会点皮毛,满不是这里的事儿!剧协叫我张罗着弄两晚上杨派专场,正没咒念呢,听说您来了,这可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怎么着,你想叫我上台唱戏呀?”
“玩笑,玩笑,您手底下有人!”
“什么?我那里的京剧团,经过一场大革命,老的死了、退了。几个年轻的有点本事的,前几年找门子参军的参军,调走的调走。现在开不出戏来。我还有人?”
“别急呀?您记不记得焦三胜?”
听说焦三胜能学杨小楼,李会民差点把刚到嘴的热茶喷出来!
这焦三胜,李会民是再知底不过。焦三胜的爸爸倒是老伶工,“龙套上下手,老虎狮子狗”,样样能来。可一辈子没勾过脸、没张过嘴,到死是个武行。他想培养自己的孩子成角,光吃窝头省下咸菜,请师傅手把手儿教三胜学戏。开蒙第一出学的《武家坡》。那老师同时教了几个学生,彩排那天照顾他爸爸的面子,给三胜排在第二出。
彩排照例请的是同行和学生家属来听戏。借机会把孩子介绍给师爷师叔们,以后好有个关照。所以打一穿好行头,他爸爸就嘱咐三胜:“沉住气,内行爷们面前,唱得好坏不说,可要直呼直令,叫行家看你是块坯子!”他爸爸越说他心里越打鼓。这时过门响了,他提气唱出了“一马离了西凉界!”前台响起掌声。他一高兴,随着锣鼓就站了出去!哪知刚一站定,底下就来了碰头好。不幸的是这好声后边拖了长长一条尾巴,接了一句。“好孩子啦!”轰的一声,连场面上都笑了。
“错了?哪儿错了呢?”
三胜还在发懵,就听师傅在幕边骂道:“孙子他!胡子呢?怎么不戴髯口就上去啦?”
师傅从幕边递出胡子来,他背过身儿戴上,把戏对付下去。旦角说白的时候,他在嘀咕下了台那顿打,一个劲的吃“栗子”。这天散了戏,师傅拿小板把他两手都打成了发糕,还罚他跪在祖师爷面前背戏!
又过了俩月,正式登台了,搭在人家“同乐园”唱开场戏。还是那出《武家坡》。师傅说:“上台前先想想,上回为什么挨的打?”他心想:“你不说我也忘不了!这手才消肿没几天!”他从扮戏起手里就拿着副髯口,唱完倒板,又仔细看了看,郑重戴上,这才出台。一亮相,底下飞上个茶壶来!
“小子,我一茶壶砸破你的马脑袋!”下边又是一片笑声。
三胜还没摸着头脑,锣鼓响了。他扬鞭打马,手上觉着别扭,妈呀!光顾胡子了,又忘了拿马鞭!
这回老师没打他,只把他爸爸找来,退了学费辞了职。
“孩子!”他爸爸流着泪说,“祖师爷没给你留饭啊!看来还是龙套的命,挟着靴包上戏班效力去吧!”
三胜在滨江市同行里成了话把儿。人们编了句俏皮话:“焦三胜上台,缺东少西!”
焦三胜受得了穷受不了气。他爸爸给他打下个好武功底子。他又咬牙苦练,硬是凭本事闯下自己的地盘来。哪个班敢看不起我,我白去效力!你们翻五个小翻提,我翻十五个;旋子、倒扎虎规规矩矩;踺子跟头又高又飘,到空中卷成一团!把台下的“好”我一个人揽来,然后扭头就走!不管你多大的角,归哪道蔓儿,只要不小看我,给你当下串,保叫你露脸!谁要敢取笑我,藐视我,挤兑我,咱们台上见。你想使什么活儿,我先使出来,把你刨了!再不然,干脆杀过河一亮相就往你身上撞。我是臭跟头虫,没法再矮了,你是头牌,丢不起这个人!三胜成了戏混混儿。
谁都头疼他,谁也不敢得罪他,有的老板除戏份以外还偷偷给他加菜钱,因为他活儿实在不弱。当年唱《铁公鸡》真刀真枪。他那一杆红缨枪是自己特制的,比别人的长一尺,上去耍几个枪花就是满堂彩。缺了什么角儿,只要不是挑大梁,他都能钻锅补上,要多加两块钱菜钱,还能给你叫下好儿来!可就是一让他唱主角他就上怯了,准出岔子:有一回唱《柴桑关》,扮周瑜的演员临时闹气没来,管事答应给双份,请他补上。他上去唱得极好。可临了快下场时,他在堂口子后边吐了。好在戏完了,没让观众看出来。后来管事问他:“老三,今儿怎么了?”他说:“我一坐中间的椅子就影范儿,今儿个临上台喝了几口酒壮胆,戏是唱下来了,可酒劲顶不住了!”
一直到解放,他的正式身份还是跟头虫。
李会民听沙慧斌提的是这个焦三胜,当然觉得可笑,就说:“沙老兄,你要三胜来唱杨派戏,是想砸你们老师的招牌呢,还是中国当真没人了?”
沙慧斌说:“您还不了解三胜。”
李会民说:“打没解放,我就看他翻跟头。‘文化大革命’中,有一派武斗队把他请去当教师爷。后来另一派掌了权,定三胜为坏分子。我们在一个专政队喂过猪。再后来他落实政策,充当顾问,又是经我手批准的。我怎么不了解他?”
沙慧斌说:“这么着,他告诉你我们俩之间的事没有呢?”
“你们俩之间有什么事?不就是你来滨江唱戏,他给你配过戏吗?”
“你看是不是!隔行如隔山,这里事儿多着呢!”
这滨江市和朝鲜一江之隔,抗美援朝的时候,这儿就成了后方兵站。沙慧斌去前线慰问回来,在这儿也是一站。恰好有位首长在这儿视察。这首长和李会民是老战友,又是戏迷,跟李会民商量,想请沙慧斌唱一场《战马超》。李会民在招待沙慧斌的宴会上转达了这个要求。沙慧斌说:“《战马超》不是我的拿手活儿,可也能唱。志愿军首长想看,我不能推脱。可就一节,我这班里少一个能扮张飞的。”当地的京剧团长也在陪宴,就摘嘴说:“沙先生要唱,我给你找个帮手,保您满意。不过这个人跟您配戏可不够份儿。”沙慧斌说:“慰问志愿军的事,哪能讲这个?”京剧团长说:“要这样,明天我通知他到招待所见您,对对戏。”沙慧斌说:“哪能这样,呆会儿麻烦您领路,我拜访他去。他是主,我是客,没有这个规矩。”从李市长起,都赞扬沙慧斌不拿大,讲礼貌。岂不知沙慧斌在这方面是有过教训的。他刚唱红时,自尊自大,不可一世,到一个中等码头唱戏,进了后台没跟同行拿说儿,同行中有人挑眼了。那是个夏天,沙慧斌才剃了头,唱的是《挑滑车》,盔头一扎上就觉着有点别扭,上了场之后,“起霸”没走完,头皮就刺痒得钻心。到和岳飞对白时,他感觉脑袋顶上简直像放了烟头,火辣得钻心,尽管强忍着没演错戏,可台底下的笑声就开了锅了。说:“这个武生什么毛病,呲牙咧嘴的五官直挪位,这还叫角儿哪?”有人干脆大声喊:“好作派,怪不得卖八毛钱一张票呢!”把戏全搅了。好容易一场戏唱完,下了台,沙慧斌就气急败坏地叫跟包来检查盔头。跟包卸下盔头翻过一看,连打自己两个嘴巴。原来趁他上厕所的工夫,有人往里放了一小包臭虫!他打完自己可就小声说:“角儿,您可别声张,这是得罪后台的人了。明天趁早请两桌客拿说儿。幸亏放在头一场,要正赶‘挑滑车’那场放上,这戏您可怎么顶下来!”赶忙找碘酒来擦,头皮上已鼓起个核桃。
沙慧斌把在朝鲜分来的战利品:两盒三五烟,一瓶威士忌提着去看焦三胜。焦三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