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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友梅文选-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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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睡得香甜,忽然上房一阵忙乱把他吵醒,只听见喊:“快叫郎中,快叫郎中!别让他走了。”

他听出是出了事,爬起来开开大门拔腿就走。主人闻声就追了出来,边追边喊:“先生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觉得事不好,索性跑起来,外边雪大,路又不平,没跑多远就跌了个大马趴。主人从后边追上就抓住了他。

主人把他扶起坐好,咕咚一声朝他跪了下去,叫道:“谢谢先生救命之思,孩子生下来了,是个胖小子。”

“啊?是了,我知道会生下来的。”

“你跑什么?”

“我这人救人从不受谢礼,怕你谢我!”

“这样大恩我不谢谢还能为人吗?”

原来产妇并非别的原因难产,只是收生婆外行,让她耗尽了体力,过分虚弱了,才产不下。那样的几粒“仙丹”入肚,能不恶心吗?一恶心胃就痉挛,胃一痉挛,腹肌就收缩。腹肌收缩,歪打正着,把个孩子推送下来了。主人只当仙丹灵验,硬是把宋明通接回家中,好吃好喝供养了数日。看看母子平安,天也放晴,这才送他一套紫花布新棉衣,打发郎中上路。尽管祸中得福,他却吓得不敢再出去行医了。

此系传言,并无对证。但由此可见宋明通在众人心中是个比一般农民多几分诡计,而又不离大谱的人。



一九四二年腊月二十八,邓智广进了马蜂坞。

这一天是大集。山东土话叫“花子街”,叫花子来集上募集年货,大小摊贩不得拒绝。这一带在大清朝时属“东临道”,是山东的贫困地区。马蜂坞地处津浦路德州车站东南,距最近的县城和火车站都在五十华里以上。没有河流,不通舟揖。抗战前不仅没见过电灯,连玻璃罩煤油灯也只有大地主大乡绅家才有。这样的地主百里方圆难有一户。唯一的商品交换市场就是集市。农民把家产的粮食、鸡鸭、手工编织的筐筐篓篓送到集上,换回火柴、海盐、德国针、西洋色。聘闺女娶媳妇还要添置化学梳子,苏州镜子,天津“月中桂”的鸭蛋粉,北京哈德门的猪胰子。马蜂坞是南北通衢官道,南下北上的生意人够不上火车,全靠人背马驮。走旱路必经此地。村中南北大街两旁,少不了有几家骡马店,小饭馆。有一家药铺取名“大生堂”,门外立匾上写:“自办生熟药材吉林野山人参黄毛鹿茸”。他的药材其实是来往客商卖下的便宜货,并没有人参鹿茸。一家剃头店,张个幌子上写:“朝阳取耳,灯下剃头”。朝阳取耳属实,灯下剃头全虚。太阳落山各户就关了门从不做灯下生意。

日军占据此地后,集市停了几个月。但乡民生活离它不行,日本人也想维持个“王道乐土”的太平景象,伪军政机关来了;也少不得吃用奢侈之物,于是集市又重开了。为了维持集市交易,日军也订了几条规矩,汉奸部队、伪职文员虽少不了敲诈勒索,但也还没到明抢明夺的地步。老百姓要过日子,货摊设在敌人刺刀之下,这集也还是要赶的。他们并不那么清高,宁可饿死也不到敌人据点去做生意。

这村南北长,东西窄,邓智广从南边来,先进牲口市。一个麦场上,钉了些橛,拉了些绳,拴了些马牛骡驴。有搬着牲口脑袋看牙口的,有拉着牲口缰绳看腿脚的,场边一些经济人东跑西说,把褡裢搭在胳膊上与人手捏手地讲价钱。过了牲口市就是家什市,卖的是镐锄犁耙,竹苕木铁。再往里是杂货市。这就热闹了。卖针的把针当作飞镖,抓住一把扬手投出,颗颗钉在木板上。卖刀的把菜刀当成钢铡,按一捆铁丝在地,刀刀剁得铁丝寸断。卖木梳的偏拿木梳作锯使,用它来锯木棒,锯得木屑四溅。卖瓷盆的爱将瓷盆当铜磐敲,拿它来奏乐,敲得叮当悦耳。这些人在表演的同时还要唱,卖德国钢针的唱道:

打败过黄三大的甩头一子,

压下去小李广的百步穿杨。

黑敬德抡起钢鞭来较量,

打了它三天两后晌!

…………

卖木梳的唱的是:

梳拢过王母娘娘盘云髻,

调理过杨贵妃的八宝头。

王三姐窑前把青丝理,

穆桂英马上梳发鬏,

昭君梳了个和番柳,

孙二娘梳的是夜叉头。

…………

在表演中交货,在唱声中收钱,做买卖倒像是附带的小把戏,表演和唱才是正功。

但他们的生意不算兴隆,原因是这集上少个棉线市。卖线卖布,是妇女们的专利,可女人们不敢到鬼子汉奸鼻子底下来抛头露脸。没有女人,这个市也就办不成,木梳和钢针也就少了主顾。

当然,这集上也不是一个女人没有。日本军队没到这里前,这里还保持中国农业社会的纯朴风俗。日本军队和汉奸机关一到,殖民地社会的恶习颓风也随了来。城里有几家技院,每到扫荡之后,年节之时,估摸大小汉奸的腰包里有几个不义之财时,便套上两辆牛车,载上几个姑娘,来开支店。她们并不长住,十天八天,汉奸们钱包里的钱拌落得差不多了就套上牛车回城。所以并没固定的店址,临时租两间房,地上铺了麦秸,就做生意。好人家的房屋不肯租给她们,多半租的是菜园场院的草棚更屋。有个把姑娘被某个汉奸头目看中了,交热了,就包她半个月二十天。那时她就堂而皇之地住进兵营或衙门里去做几天压寨夫人。

邓智广来到集上时,正有这么位“红姑娘”招摇走过来。她上身穿一件翠绿挽襟软缎棉袄,下身着紫缎扎腿棉裤,两只脚缠得又窄又小,穿一双大红绫子绣花弓鞋。看年纪有二十四五岁,长圆脸上浓妆艳抹,梳一根长辫,粉辫根、红辫梢,辫梢梢坠着银坠脚。这副打扮,在当时也是城里少见乡间难寻的。乡下人有这副头脚,没这等妆扮;城里人有这副妆扮,没这副头脚。

她一走进杂货市,就引起一阵骚乱。散在货摊前的大小伪职人员,一下都聚到了她身边。

“哟,三姑娘吗?好俊的行头!”

“裹得好脚!”

她左右应酬,嬉笑嗔骂,用手刮一下这人的头,用足踢一下那人的脚,在一群人追随下招摇走过。两边农民小贩,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臊得满脸通红,有人气得骂街,有人小声议论,有人大声责斥。邓智广也看得走了神,心想:“天下竟有这样没有廉耻的女人!”这时肩上着了一掌,有人在耳边问道:“爷们,傻了眼了?”

邓智广收住神,认出这个穿羊皮二大褂子、戴铜框眼镜,顶青毡小帽、拉着一头小走驴的人是刘四爷。

邓智广来的路上,对完成这次侦察任务还满有把握。到了集上,这点自信就开始下降了。这么大个村子,这么乱的地方,从哪儿人手呢?总不能一来就去找宋明通要办法。刘四爷这一巴掌,又把他的信心提起来了。

刘四爷神秘地笑了笑问:“爷们儿,大年下的是来赶集呀还是来办货呀?”

邓智广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四爷说:“我自有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刘四爷久居农村,却不以务农为本。不做买卖不耍手艺,可逢集必赶;家中哪怕揭不开锅,可总喂着一条驴。他会点兽医,有几手绝活,最拿手的一招叫“火烧战船”。牛得了瘟病,人们多找他来治。他不用药不用针,只找主人要五斤烧酒、一床破被,把酒在牛身上擦遍,划根火柴,腾地一声,那牛眨眼间浑身起火,挣扎嚎叫。他趁势拿破被把牛蒙头盖脸的一捂。半个时辰之后牛连烧带吓出一身大汗,法到病除。他由主家招待一餐酒饭,带着治牛剩下的烧酒告辞而去,不另收费用。

光靠这维持不了几口之家的生活,他就替人收税。

这一带乡下距县城远,不论大清国的县衙门还是国民政府的县政府,谁也没法派人下乡到集上来收牲口交易税。可这笔钱又是老爷们的衣食财源,所以从几百年前就留下个惯例,把四乡的税包给各乡地主乡绅去收。承包人打总向县里交一笔租金,领下热照,他们就凭这执照赶集收税。能包得起税的人多半又是吃不了奔波之苦的人。他们就再把各集口的税收分包出去。他从县里包税是先付后收的办法,转包时则改成先收后付。说好一集交多少钱,由收税人先去收,收完当天结财,把包银交完,剩下多少归收税人。要是收的够包银,可以拖欠。但不能蠲免。收税人干的是没本买卖,这就要靠信用。

按常理推断,干这勾当得有武装作后盾或是黑社会帮会势力作靠山,不然买卖双方不给钱怎么办?刘四爷决没有武装力量,因为他身后既没腆胸叠肚的汉子,手中也没有拿枪拿刀。帮会势力是否有也不得知,没见他摆香堂喝盟酒。但他收税从没遇见过麻烦则是事实。也许是山东受孔二先生影响深,多讲礼义,对这习惯了的交银纳税从无争议。令人费解的倒是他这收税竟然不受政权更迭的影响。北洋政府对他收,国民政府时他收,八路军来了成立抗日政府,虽不再把税包给私人,可还聘他为收税员。现在八路军退出了马蜂坞,他又来收。这次是替谁收,邓智广就不清楚了。邓智广并不因此就跟刘四爷生分。他什么集都赶,常把见到的、听到的敌人情况到敌工科汇报。邓智广知道组织上把刘四爷既不当基本群众也不当敌人看待,按现在说法,是个团结对象。



刘四爷在一家小饭铺近旁借了间小房,写了个“税务代办所”的牌子,遇五逢十马蜂坞有集他就把牌子挂上,集一散他就把牌子摘下来存在小饭铺里。这间小屋里只有一张破桌子,几条长板凳。税是在集上牲口市收,收了钱他放到褡裢里另找地方去算帐,这间屋从来不办跟税务有关的事。邓智广问他:“你既不在收税,要这间屋干啥?”

他说:“朋友们赶集来有个歇腿喝茶的地方。”

邓智广说:“歇腿就歇腿,喝茶就喝茶,挂这个熊招牌干啥?”

他说:“有了这招牌,就算一路诸侯。鬼子伪军就少来找麻烦。有了这招牌,我这身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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