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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让他来的?任一个慈爱的父亲,都不肯将爱子交付一个陌生人,他是上来照看他的
儿子的。我抱上这孩子来,却不能护庇他的父亲!我心中忽然非常的抑塞不平。只注视着那
个胖大的看护,我脸上定不是一种怡悦的表情,而她却服罪的看我一笑。我四顾这厅中还有
许多人,都像不在意似的。
我下舱去,晚餐桌上,我终席未曾说一句话!
中国学生开了两次的游艺会,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请这些俄国人上来和我们同乐,都被船
主拒绝了。可敬的中国青年,不愿以金钱为享受快乐的界限,动机是神圣的。结果虽毫不似
预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从无数的尝试和奋斗中来的!
约克逊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国广东人。这次船中头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国青年,足予
他们以很大的喜悦。最可敬的是他们很关心于船上美国人对于中国学生的舆论。船抵西雅图
之前一两天,他们曾用全体名义,写一篇勉励中国学生为国家争气的话,揭帖在甲板上。文
字不十分通顺,而词意真挚异常,我只记得一句,是什么:“飘洋过海广东佬”,是诉说他们
自己的飘流,和西人的轻视。中国青年自然也很恳挚的回了他们一封信。
海上看不见什么,看落日其实也够有趣的了,不过这很难描写。我看见飞鱼,背上两只
蝗虫似的翅膀。我看见两只大鲸鱼,看不见鱼身,只远远看见它们喷水。
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船上生活,只像聚什么冬令会,夏令会一般,许多同伴在一起,
走来走去,总走不出船的范围。除了几个游艺会演说会之外,谈谈话,看看海,写写信,一
天一天的渐渐过尽了。
横渡太平洋之间,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两个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后,我们所度的白
日,和故国的不同了!乡梦中的乡魂,飞回故国的时候,我们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
下,忙忙碌碌。别离的人!连魂来魂往,都不能相遇么?九月一日之后
早晨抵维多利亚(Victoria),又看见陆地了。感想纷起!
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极处。沙鸥群飞,自小岛边,绿波之上,轻轻的荡出小舟来。
一夜不曾睡好,海风一吹,觉得微微怅惘。船上已来了摄影的人,逼我们在烈日下坐了许久,
又是国旗,又是国歌的闹了半日。到了大陆上,就又有这许多世事!
船徐徐泛入西雅图(Seattle)。码头上许多金发的人,来回奔走,和登舟之日,
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的下得船来,到扶桥边,回头一望,约克逊号邮船凝默的泊在岸旁。
我无端黯然!从此一百六十几个青年男女,都成了飘泊的风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阑人散!
西雅图是三山两湖围绕点缀的城市。连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极清幽。这城
五十年前还是荒野,如今竟修整得美好异常,可觇国民元气之充足。
匆匆的游览了湖山,赴了几个欢迎会,三号的夜车,便向芝加哥进发。
这串车是专为中国学生预备的,车上没有一个外人,只听得处处乡音。九月三日以后
最有意思的是火车经过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面高耸的乱山,火车如同一条长蛇,在山
半徐徐蜿蜒。这时车后挂着一辆敞车,供我们坐眺。看着巍然的四围青郁的崖石,使人感到
自己的渺小。我总觉得看山比看水滞涩些,情绪很抑郁的。
途中无可记,一站一站风驰电掣的过去,更留不下印象。
只是过米西西比(Mississippi)河桥时,微月下觉得很玲珑伟大。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从车站上就乘车出游。那天阴雨,只觉得满街汽
油的气味。街市繁盛处多见黑人。经过几个公园和花屋,是较清雅之处,绿意迎人。我终觉
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图。而芝加哥的空旷处,比北京还多些青草!
夜住女青年会干事舍。夜中微雨,落叶打窗,令我抚然,寄家一片,我说:
“几片落叶,报告我以芝加哥城里的秋风!今夜曾到电影场去,灯光骤明时,大家纷纷
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觉一身万里,家还在东流的太平洋之外呢!”
八日晨又匆匆登车,往波士顿进发。这时才感到离群。这辆车上除了我们三个中国女学
生外,都是美国人了。
仍是一站一站匆匆的过去,不过此时窗外多平原,有时看见山畔的流泉,穿过山石野树
之间,其声潺潺。
九日近午,到了春野(Springfield)时,连那两个女伴也握手下车去。小
朋友,从太平洋西岸,绕到大西洋西岸的路程之末。女伴中只剩我一人了。九月九日以后
九日午到了所谓美国文化中心的波士顿(Boston)。半个多月的旅行,才略告休
息。
在威尔斯利大学(WellesleyCollege)开学以前,我还旅行了三天,
到了绿野(Greenfield)春野等处,参观了几个男女大学,如侯立欧女子大学(H
olyokeCollege),斯密司女子大学(SmithCol-lege),依默和
司德大学(AmberstCollege)等,假期中看不见什么,只看了几座伟大的学
校建筑。
途中我赞美了美国繁密的树林,和平坦的道路。
麻撒出色省(Massachusetts)多湖,我尤喜在湖畔驰车。
树影中湖光掩映,极其明媚。又有一天到了大西洋岸,看见了沙滩上游戏的孩子和海鸥,
回来做了一夜的童年的梦。的确的,上海登舟,不见沙岸,神户横滨停泊,不见沙岸,西雅
图终止,也不见沙岸。这次的海上,对我终是陌生的。反不如大西洋岸旁之一瞬,层层卷荡
的海波,予我以最深的回忆与伤神!
九月十七日以后 威尔斯利从此过起了异乡的学校生活。虽只过了两个多月,而慰冰湖
有新的环境和我静中常起的乡愁,将我两个多月的生涯,装点得十分浪漫。
说也凑巧,我住在闭璧楼(BeebeHall),闭璧楼和海竟有因缘!这座楼是闭
璧约翰船主(CaptainJohnBeebe)捐款所筑。因此厅中,及招待室,甬道
等处,都悬挂的是海的图画。初到时久不得家书,上下楼之顷,往往呆立平时堆积信件的桌
旁,望了无风起浪的画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学校如同一座花园,一个个学生便是花朵。美国女生的打扮,确比中国的美丽。衣服颜
色异常的鲜艳,在我这是很新颖的。她们的性情也活泼好交,不过交情更浮泛一些,这些天
然是“西方的”!
功课的事,对你们说很无味。其余的以前都说过了。
小朋友,忽忽又已将周年,光阴过得何等的飞速?明知追写这些事时,要引起我的惆怅,
但为着小朋友,我是十分情愿。而且不久要离此,在重受功课的束缚以前,我想到别处山陬
海角,过一过漫游流转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闭居的闷损。趁此宁静的山中,只凭回忆,理清
了欠你们的信债。叙事也许不真不详,望你们体谅我是初愈时的心思和精神,没有轻描淡写
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杂记》十则,与我的弟弟,想他们不久就转给你们。再见了,故国故乡
的小朋友!再给你们写信的时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愿你们平安!冰 心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人日,沙穰。通讯十九
小朋友:
离青山已将十日了,过了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与青山别离之情,不容不告诉你。
美国的佳节,被我在病院中过尽了!七月四号的国庆日,我还想在山中来过。山中自然
没有什么,只儿童院中的小朋友,于黄昏时节,曾插着红蓝白三色的花,戴着彩色的纸帽子,
举着国旗,整队出到山上游行,口里唱着国歌,从我们楼前走过的时候,我们曾鼓掌欢迎他
们。
那夜大家都在我楼上话别,只是黯然中的欢笑。——睡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上下的衾
单上,满了石子似的多刺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无数新生的松子,幸而针刺还软,未曾伤
我,我不觉失笑。我们平时,戏弄惯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们自然要尽量的使一下促狭。
大家笑着都奔散了。我已觉倦,也不追逐她们!只笑着将松子纷纷的都掠在地下。衾枕
上有了松枝的香气!怪不得她们促我早歇,原来还有这一出喜剧!我卧下,只不曾睡,看着
沙穰村中喷起一丛一丛的烟火,红光烛天。今天可听见鞭炮了,我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气微阴。我绝早起来,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树,每一丛花,每一
个地方,有我埋存手泽之处,都予以极诚恳爱怜之一瞥。山亭及小桥流水之侧,和万松参天
的林中,我曾在此流过乡愁之泪,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与诵读,有夫人履——(LadyS
lipper)和露之采撷,曾在此写过文章与书函。沙穰在我,只觉得弥漫了闲散天真的
空气。
黄昏时之一走,又赚得许多眼泪。我自己虽然未曾十分悲惨,也不免黯然。女伴们雁行
站在门边,一一握手,纷纷飞扬的白巾之中,听得她们摇铃送我,我看得见她们依稀的泪眼,
人生奈何到处是离别?
车走到山顶,我攀窗回望,绿丛中白色的楼屋,我的雪宫,渐从斜阳中隐过。病因缘从
今斩断,我倏忽的生了感谢与些些“来日大难”的悲哀!
我曾对朋友说,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对她的留恋,必不止此。而她是单纯真朴,她和我
又结的是护持调理的因缘,仿佛说来,如同我的乳母。我对她之情,深不及母亲,柔不及朋
友,但也有另一种自然的感念。
沙穰还彻底的予我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