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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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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去揭帐。

默然片晌,——父亲先说些闲话,以后慢慢的说:“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父嘱咐我

说:‘出外只守着三个字:勤,慎,……’”

没有说完,我低头按着胸口——父亲皱眉看着我,问:

“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有一点心痛……”

父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不早了,你睡去罢,已是一点钟了。”

回到屋里,抚着枕头也起了恋恋,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饭是独自吃的,告诉过母亲到佟府和女青年会几个朋友那里辞行,便出门去了。又似

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来。

入门已觉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们拦住我,替我摄了几张快影。照完我径入己室,扶

着书架,泪如雨下。

舅母抱着小因来了,说:“小因来请姑姑了,到我们那边吃饺子去!”我连忙强笑着出来,

接过小因,偎着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泪眼——便跟着舅母过来。

也没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父亲踱了过来,一面逗小因说

笑,却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泪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着泪只管

让着,我不顾的站了起来……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着午餐。母亲坐在中间屋里,看见我,眼泪便滚了下来。我那时方

寸已乱!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现在哭。我叫

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

半年来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外面人报潜来了,

母亲便走了出去。小朋友们也陆续的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从容的谈起话来。

外面门环响,说:“马车来了。”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的先推出自行车去,潜拿着帽子,

站在堂门边。

我竟微笑了!我说:“走了!”向空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慑。

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极迅疾的!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的瞥了我一

眼,便回过头去!可怜的孩子!他从昨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门来送我的勇气都

没有!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我都领会了!别离造成了今

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姊姊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我却不曾看见母亲。不

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我看见舅母,嫂嫂,都含着泪。连站

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也红了。

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车门砰的一声

关上了。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

相互的视线隔断了……

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自此入梦!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便把我别到如云的梦中来!

九个月来悬在云雾里,眼前飞掠的只是梦幻泡影,一切色,声,香,味,触,法,都很

异样,很麻木,很飘浮。我挣扎把握,也撮不到一点真实!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于我无益的,九个月来,不免有时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转,

无可奈何的时节,我就茫然四顾的说:“不管它罢,这一切原都在梦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乡愁,也这样迷迷糊糊的让它过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只是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

流的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红姹紫开遍;而我除了膝

上的纸笔,和一方湿透的纱巾外,看不见别的!

我写时不须思索,没有着力,而回忆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齐下,同时

描述了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每一端思念!

我写时因呜咽而中断了好几次,归结只写了顾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

都是无尽,每一小段都能演绎到千万言!

文艺既凭借着主观的欣赏,我写时如雨的眼泪,未必能普遍的感动了世间一切有情。但

因着字字真切的本地风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决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忆,而终于坠泪,

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远道寄回这几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读,引动她的伤感后,不能有即时笑语的慰藉,我

诚何心?

然而不须感伤,我至爱的母亲!我灵魂是躯壳的主宰,别离之前,虽不知离愁深刻到如

斯,而未尝不知别离之苦。我要推却别离,没有别离敢来挽我。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的

挥着别泪,作此“弱游”!

别的都不说,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先在世上绝对的承认了一个“我”的存在,为幸

已多!

乡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证实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确有个感受痛苦的心灵与躯壳故!

既承认了“我”,就不能不承认宇宙中无量数的“他”,更不能不承认了包罗一切的“生

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绝对承认了生命,我便愿低头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

我便愿遍尝!——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

我曾说:

“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

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

“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

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

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

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悲哀只是一霎时,我的青春活泼的心,决不作悲哀的留滞。

日来渐惯了单寒羁旅,离愁已浅,病缘已断;只往事忽忽追忆,难得当日哀乐纵横,贻我以

抒写时的洒落与回味!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决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

到悲哀的极致。母亲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难过,就想写信,提起笔来,心中一阵难受,又放下了笔,不

能再写……”可知到了悲极,决无能力把笔!我只洒洒落落写来,写完心释。投笔之后,就

让它从此成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连!

往事愿都撇在一边!——现在我收了纸笔,要在斜阳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无

际的山坡上,开了万树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内中我只认得樱花已开,丁香

已含苞,杨柳的嫩黄,与松枝的深绿,衬以知更雀的红胸,真是异样的鲜明!此行循着紫罗

兰路,也许采些野花归去。

愿上帝祝福母亲!

愿上帝祝福母亲!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是不相干的——作者原注。

事》。)山中杂记——遥寄小朋友

大夫说是养病,我自己说是休息,只觉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过了半年多。这半

年中有许多在童心中可惊可笑的事,不足为大人道。只盼他们看到这几篇的时候,唇角下垂,

鄙夷的一笑,随手的扔下。而有两三个孩子,拾起这一张纸,渐渐的感起兴味,看完又彼此

嘻笑,讲说,传递;我就已经有说不出的喜欢!本来我这两天有无限的无聊。天下许多事都

没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样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热得头昏。此时近午,却又阴云

密布,大风狂起。廊上独坐,除了胡写,还有什么事可作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一)我怯弱的心灵

我小的时候,也和别的孩子一样,非常的胆小。大人们又爱逗我,我的小舅舅说什么《聊

斋》,什么《夜谈随录》,都是些僵尸、白面的女鬼等等。在他还说着的时候,我就不自然的

惴惴的四顾,塞坐在大人中间,故意的咳嗽。睡觉的时候,看着帐门外,似乎出其不意的也

许伸进一只鬼手来。我只这样想着,便用被将自己的头蒙得严严地,结果是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岁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在山上独自中夜走过丛冢,风吹草动,我只回头凝视。

满立着狰狞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阴暗中小立。母亲屡屡说我胆大,因为她像我这般年纪的

时候,还是怯弱的很。

我白日里的心,总是很宁静,很坚强,不怕那些看不见的鬼怪。只是近来常常在梦中,

或是在将醒未醒之顷,一阵悚然,从前所怕的牛头马面,都积压了来,都聚围了来。我呼唤

不出,只觉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灵魂似乎蜷曲着。挣扎到醒来,只见满山的青松,一天

的明月。洒然自笑,——这样怯弱的梦,十年来已绝不做了,做这梦时,又有些悲哀!

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时也极其可爱。(二)埋存与发掘

山中的生活,是没有人理的。只要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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