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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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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绸子,蒙在灯上,屋里一切都是幽凉的,好似悲剧的一

幕。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竟悄然的觉得空灵神秘。当屋

隅的四弦琴,颤动着,生涩的,徐徐奏起。两个歌喉,由不同

的调子,渐渐合一。由悠扬,而宛转;由高吭,而沉缓的时候,

怔忡的我,竟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与不宁。

小孩子们真可爱,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来了,放下几束花,

又走了。小弟弟拿来插在瓶里,也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放在床

边几上。─—开眼瞥见了,黄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衬着

淡绿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里,都包含着天真

的友情。

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时在中

夜,觉得精神很圆满。─—听得疾雷杂以疏雨,每次电光穿入,

将窗台上的金钟花,轻淡清澈的映在窗帘上,又急速的隐抹了

去。而余影极分明的,印在我的脑膜上。我看见“自然”的淡

墨画,这是第一次。

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轻凉袭人。迟缓的步履之

间,自觉很弱,而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这情景恰

如小时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记得了,是母亲告诉我的,

─—众人都晕卧,我独不理会,颠顿的自己走上舱面,去看海。

凝注之顷,不时的觉得身子一转,已跌坐在甲板上,以为很新

鲜,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个不住,笑完再起来,希望

再跌倒。忽忽又是十余年了,不想以弱点为愉乐的心情,至今

不改。

一个朋友写信来慰问我,说:

“东波云‘因病得闲殊不恶’,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

闲真是大工夫,大学问。……如能于养神之外,偶阅《维摩经》

尤妙,以天女能道尽众生之病,断无不能自己其病也!恐扰清

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闲,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经却没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6月15日,后收入

诗、散文集《闲情》。)



“无限之生”的界线

我独坐在楼廊上,凝望着窗内的屋子。浅绿色的墙壁,赭

色的地板,几张椅子和书桌;空沉沉的,被那从绿罩子底下发

出来的灯光照着,只觉得凄黯无色。

这屋子,便是宛因和我同住的一间宿舍。课余之暇,我们

永远是在这屋里说笑,如今宛因去了,只剩了我一个人了。

她去的那个地方,我不能知道,世人也不能知道,或者她

自己也不能知道。然而宛因是死了,我看见她病的,我看见她

的躯壳埋在黄土里的,但是这个躯壳能以代表宛因么!

屋子依旧是空沉的,空气依旧是烦闷的,灯光也依旧是惨

绿的。我只管坐在窗外,也不是悲伤,也不是悚惧;似乎神经

麻木了,再也不能迈步进到屋子里去。

死呵,你是—个破坏者,你是一个大有权威者!世界既然

有了生物,为何又有你来摧残他们,限制他们?无论是帝王,

是英雄,是……一遇见你,便立刻撇下他一切所有的,屈服在

你的权威之下;无论是惊才,绝艳,丰功,伟业,与你接触之

后,不过只留下一扌不'POU'黄土!

我想到这里,只觉得失望,灰心,到了极处!─一这样的

人生,有什么趣味?纵然抱着极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处?又

有什么结果?到头也不过是归于虚空,不但我是虚空,万物也

是虚空。

漆黑的天空里,只有几点闪烁的星光,不住的颤动着。树

叶楂楂槭槭的响着。微微的一阵槐花香气,扑到阑边来。

我抬头看着天空,数着星辰,竭力的想慰安自己。我想:

─—何必为死者难过?何必因为有“死”就难过?人生世上,

劳碌辛苦的,想为国家,为社会,谋幸福;似乎是极其壮丽宏

大的事业了。然而造物者凭高下视,不过如同一个蚂蚁,辛辛

苦苦的,替他同伴驮着粟粒一般。几点的小雨,一阵的微风,

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躯,打死,吹飞。他的工程,就算了结。我

们人在这大地上,已经是像小蚁微尘一般,何况在这万星团簇,

缥缈幽深的太空之内,更是连小蚁微尘都不如了!如此看来,

……都不过是昙花泡影,抑制理性,随着他们走去,就完了!

何必……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似乎胀大了,身子也似乎起在空中。

勉强定了神,往四围一看:─—我依旧坐在阑边,楼外的景物,

也一切如故。原来我还没有超越到世外去,我苦痛已极,低着

头只有叹息。

一阵衣裳的声音,仿佛是从树杪下来,─—接着有微渺的

声音,连连唤道:“冰心,冰心!”我此时昏昏沉沉的,问道:

“是谁?是宛因么?”她说:“是的。”我竭力的抬起头来,

借着微微的星光,仔细一看,那白衣飘举,荡荡漾漾的,站在

我面前的,可不是宛因么!只是她全身上下,显出一种庄严透

彻的神情来,又似乎不是从前的宛因了。

我心里益发的昏沉了,不觉似悲似喜的问道:“宛因,你

为何又来了?你到底是到哪里去了?”她微笑说:“我不过是

越过‘无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我说:“你不是……”她

摇头说:“什么叫做‘死’?我同你依旧是一样的活着,不过

你是在界线的这一边,我是在界线的那一边,精神上依旧是结

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结合的,我们和宇宙间的万物,也是结合

的。”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心中模模糊糊的,又像明白,又像不

明白。

这时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经历历的看出我心中的症

结。便问说:“在你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没有?在你既死之

后,世界上有你没有?”我这时真不明白了,过了一会,忽然

灵光一闪,觉得心下光明朗澈,欢欣鼓舞的说:“有,有,无

论是生前,是死后,我还是我,‘生’和‘死’不过都是‘无

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

她微笑说:“你明白了,我再问你,什么叫做‘无限之生’

?”我说:“‘无限之生’就是天国,就是极乐世界。”她说:

“这光明神圣的地方,是发现在你生前呢?还是发现在你死后

呢?”我说:“既然生前死后都是有我,这天国和极乐世界,

就说是现在也有,也可以的。”

她说:“为什么现在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地方呢?”我

仿佛应道:“既然我们和万物都是结合的,到了完全结合的时

候,便成了天国和极乐世界了,不过现在……”她止住了我的

话,又说:“这样说来,天国和极乐世界,不是超出世外的,

是不是呢?”我点了一点头。

她停了一会,便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万

物,万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这样─—人和

人中间的爱,人和万物,和太空中间的爱,是昙花么?是泡影

么?那些英雄,帝王,杀伐争竞的事业,自然是虚空的了。我

们要奔赴到那‘完全结合’的那个事业,难道也是虚空的么?

去建设‘完全结合’的事业的人,难道从造物者看来,是如同

小蚁微尘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含着快乐信仰的珠泪,

指头望着她。

她慢慢的举起手来,轻裾飘扬,那微妙的目光,悠扬着看

我,琅琅的说:“万全的爱,无限的结合,是不分生─—死

─—人─—

物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抑制摧残他,你去罢,

─—你去奔那‘完全结合’的道路罢!”

这时她慢慢的飘了起来,似乎要乘风飞举。我连忙拉住她

的衣角说,“我往哪里去呢?那条路在哪里呢?”她指着天边

说,“你迎着他走去罢。你看─—光明来了!”

轻软的衣裳,从我脸上拂过。慢慢的睁开眼,只见地平线

边,漾出万道的霞光,一片的光明莹洁,迎着我射来。我心中

充满了快乐,也微微的随她说道:“光明来了!

(本篇作于192O年4月lO日,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

192O年4月3O日,后收入北新书局出版的黄皮丛书之一《闲情》,

北新书局1932年12月初版。)



第一卷



冰心文集第一卷

  冰心全集1 编辑凡例

一、全集收入作者1919年至1994年的各类作品(含译文和部分书信、题词),

按写作、翻译、发表的时间先后编排。

二、凡曾收入上期文艺出版社版的《冰心文集》(六卷本)者,据《文集》排校;未收

入《文集》者,期的作品,由于时代关系,其中有些词语、数字、计量单位、标点符号以及

篇末所示的写作时间等,和现在的用法不很一致,为了保留作品的历史原貌,一般不作改

动。

四、题注和篇末的最初发表的日期、报刊、署名等,系编者所加。

五、除保留原注外,编者只作少量必要的新注。

编 者1994年春

自 序

海峡文艺出版社要出我的全集,我想也好,海峡文艺出版社是我故乡——福建的出版机

构,临老有点东西献给故乡父老兄弟姐妹,让他们评评点点,看一个福建人在中国的北方长

大,到底有什么特点?到底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也让我多认识自己。

  冰心

******************

总 目 录

******************

第一卷 1919—1922年  第二卷 1923—1931年

第三卷 1932—1949年  第四卷 1950—1957年

第五卷 1958—1961年  第六卷 1962—1978年

第七卷 1979—1985年  第八卷 1986—1994年

附 录

冰心生平、著作年表简编

全集篇目分类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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