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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
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
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 Wa
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
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
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
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
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
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
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
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
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绕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士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
在那里看罢!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尔斯利。通 讯 八
亲爱的弟弟们:
波士顿一天一天的下着秋雨,好像永没有开晴的日子。落叶红的黄的堆积在小径上,有
一寸来厚,踏下去又湿又软。湖畔是少去的了,然而还是一天一遭。很长很静的道上,自己
走着,听着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有时自笑不知这般独往独来,冒雨迎风,是何目的!走到
了,石矶上,树根上,都是湿的,没有坐处,只能站立一会,望着蒙蒙的雾。湖水白极淡极,
四围湖岸的树,都隐没不见,看不出湖的大小,倒觉得神秘。
回来已是天晚,放下绿帘,开了灯,看中国诗词,和新寄来的晨报副镌,看到亲切处,
竟然忘却身在异国。听得敲门,一声“请进”,回头却是金发蓝睛的女孩子,笑颊粲然的立
于明灯之下,常常使我猛觉,笑而吁气!
正不知北京怎样,中国又怎样了?怎么在国内的时候,不曾这样的关心?——前几天早
晨,在湖边石上读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一首诗,题目是《我在不相识的人
中间旅行》:
ITravelledAmongUnknownMen
Itravelledamongunknownmen,
Inlandbeyondthesea,
Nor,England!didIknowtillthen
WhatloveIboretothee.
大意是: 在不相识的人中间旅行;
英格兰!我才知道我付与你的 是何等样的爱。
读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怅然如有所失。是呵,不相识的!湖畔归来,远远几簇楼窗
的灯火,繁星般的灿烂,但不曾与我以丝毫慰藉的光气!
想起北京城里此时街上正听着卖葡萄,卖枣的声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时黄昏睡起,
秋风中听此,往往凄动不宁。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们都到安定门外泛舟去了,我
自己廊上凝坐,秋风侵衣。一声声卖枣声墙外传来,觉得十分黯淡无趣。正不解为何这般寂
寞,忽然你们的笑语喧哗也从墙外传来,我的惆怅,立时消散。自那时起,我承认你们是我
的快乐和慰安,我也明白只要人心中有了春气,秋风是不会引人愁思的。但那时却不曾说与
你们知道。今日偶然又想起来,这里虽没有卖葡萄甜枣的声响,而窗外风雨交加。——为着
人生,不得不别离,却又禁不起别离,你们何以慰我?……一天两次,带着钥匙,忧喜参半
的下楼到信橱前去,隔着玻璃,看不见一张白纸。又近看了看,实在没有。
无精打采的挪上楼来,不止一次了!明知万里路,不能天天有信,而这两次终不肯不走,
你们何以慰我?
夜渐长了,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愿隔着地球,和你们一同勉励着在晚餐后一定的时刻用
功。只恐我在灯下时,你们却在课室里——回家千万常在母亲跟前!这种光阴是贵过黄金的,
不要轻轻抛掷过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的羡慕你们!——往常在家里,夜中写字看
书,只管漫无限制,横竖到了休息时间,父亲或母亲就会来催促的,搁笔一笑,觉得乐极。
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时候,只能无聊的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还乡的梦。弟弟!想着我,更
应当尽量消受你们眼前欢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亲又忙了。今年种得多不多?我案头只有水仙花,还没有开,总是含苞,
总是希望,当常引起我的喜悦。
快到晚餐的时候了。美国的女孩子,真爱打扮,尤其是夜间。第一遍钟响,就忙着穿衣
敷粉,纷纷晚妆。夜夜晚餐桌上,个个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
方之人兮。”我曾戏译这四句诗给她们听。横三聚五的凝神向我,听罢相顾,无不欢笑。
不多说什么了,只有“珍重”二字,愿彼此牢牢守着!
冰 心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闭璧楼。
倘若你们愿意,不妨将这封信分给我们的小朋友看看。途中书信,正在整理,一两天内,
不见得能写寄。将此塞责,也是慰情聊胜无呵!又书。
者》。)
好梦——为《晨报》周年纪念作自从太平洋舟中,银花世界之夜以后,再不曾见有
团圆的月。
中秋之夕,停舟在慰冰湖上,自黄昏直至夜深,只见黑云屯积了来,湖面显得黯沉沉的。
又是三十天了,秋雨连绵,十四十五两夜,都从雨声中度过,我已拚将明月忘了!
今夜晚餐后,她竟来看我,竟然谈到慰冰风景,竟然推窗——窗外树林和草地,如同罩
上一层严霜一般。“月儿出来了!”我们喜出意外的,匆匆披上外衣,到湖旁去。
曲曲折折的离开了径道,从露湿的秋草上踏过,轻软无声。斜坡上再下去,湖水已近接
足下。她的外衣铺着,我的外衣盖着,我们无言的坐了下去,微微的觉得秋凉。
月儿并不十分清明。四围朦胧之中,山更青了,水更白了。湖波淡淡的如同叠锦。对岸
远处一两星灯火闪烁着。湖心隐隐的听见笑语。一只小舟,载着两个人儿,自淡雾中,徐徐
泛入林影深处。
回头看她,她也正看着我,月光之下,点漆的双睛,乌云般的头发,脸上堆着东方人柔
静的笑。如何的可怜呵!我们只能用着西方人的言语,彼此谈着。
她说着十年前,怎样的每天在朝露还零的时候,抱着一大堆花儿从野地上回家里去。—
—又怎样的赤着脚儿,一大群孩子拉着手,在草地上,和着最柔媚的琴声跳舞。到了酣畅处,
自己觉得是个羽衣仙子。——又怎样的喜欢作活计。夏日晚风之中,在廊下拈着针儿,心里
想着刚看过的书中的言语……这些满含着诗意的话,沁人心脾,只有微笑。
渐渐的深谈了:谈到西方女孩子的活泼,和东方女孩子的温柔;谈到哲学,谈到朋友,
引起了很长的讨论,“淡交如水”,是我们不约而同的收束。结果圆满,兴味愈深,更爽畅的
谈到将来的世界,渐渐侵入现在的国际问题。我看着她,忽然没有了勇气。她也不住的弄着
衣缘,言语很吞吐。——然而我们竟将许多伤心旧事,半明半晦的说过。“最缺憾的是一时
的国际问题的私意!理想的和爱的天国,离我们竟还遥远,然而建立这天国的责任,正在我
们……”她低头说着,我轻轻地接了下去,“正在我们最能相互了解的女孩儿身上。”
自此便无声响。刚才的思想太沉重了,这云淡风轻的景物,似乎不能负载。我们都想挣
脱出来,却一时再不知说什么好。数十年相关的历史,几万万人相对的感情,今夜竟都推在
我们两个身上——惆怅到不可言说!
百步外一片灯光里,欢乐的歌声悠然而起,穿林度水而来——我们都如梦醒,“是西方
人欢愉活泼的精神呵!”她含笑的说着,我长吁了一口气!
思想又扩大了,经过了第二度的沉默——只听得湖水微微激荡,风过处橡叶坠地的声音。
我不能再说什么话,也不肯再说什么话——她忽然温柔的抚着我的臂说:“最乐的时间,就
是和最知心的朋友,同在最美的环境之中,却是彼此静默着没有一句话说!”
月儿愈高,风儿愈凉。衣裳已受了露湿,我们都觉得支持不住。——很疲缓的站起,转
过湖岸,上了层阶,迎面灿然的立着一座灯火楼台。她邀我到她楼上屋里去,捧过纪念本子
来,要我留字。题过姓名,在“快乐思想”的标目之下,我略一沉吟,便提起笔写下去,是:
“月光的底下,湖的旁边,和你一同坐着!”
独自归来的路上,瘦影在地。——过去的一百二十分钟,憧憬在我的心中,如同做了一
场好梦。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夜,闭璧楼,威尔斯利。
散文集《闲情》。)远道
“青青河边草, 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
夙昔梦见之……”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晨一 父亲十月三日的来书,
当做最近的消息。
我泫然的觉出了世界上的隔膜!二 自己
收拾着安息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