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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5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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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恋爱、婚姻一段,对于二弟、三弟就写得多一些。

二弟为杰从小是和我在一床睡的。那时父亲带着大弟,母亲带着小弟,我就带着他。弟

弟们比我们睡得早,在里床每人一个被窝桶,晚饭后不久,就钻进去睡了。为杰和一般的第

二个孩子一样,总是很“乖”的。他在三个弟兄里,又是比较“笨”的。我记得在他上小学

时,每天早起我一边梳头,一边听他背《孟子》,什么“泄泄犹沓沓也”,我不知道这是

《孟子》中的哪一章?哪一节?也许还是“注释”,但他呜咽着反复背诵的这一句书,至今

还在我耳边震响着。

他的功课总是不太好,到了开初中毕业式那天,照例是要穿一件新的蓝布大褂的,母亲

还不敢先给他做,结果他还是毕业了。可是到了高中,他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成了个高材

生。一九二六年秋他考上了燕京大学,正巧我也回国在那里教课,因为他参加了许多课外活

动,我们接触的机会很多。

有一次男生们演话剧“咖啡店之一夜”,那时男女生还没有合演,为杰就担任了女服务

员这一角色。他穿的是我的一套黑绸衣裙,头上扎个带褶的白纱巾,系上白围裙,台下同学

们都笑说他像我。那年冬天男女同学在未名湖上化装溜冰,他仍是穿那一套衣裳,手里捧着

纸做的杯盘,在冰上旋舞。

一九二九年我同文藻结婚后,我们有了家了,他就常到家里吃饭,他很能吃,也不挑

食。一九三○年秋我怀上了吴平,害口,差不多有七个月吃不下东西。父亲从城里送来的新

鲜的蔬菜水果,几乎都是他吃了。甚至在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生吴平那一天,我从产房出来,

看见他在病房等着我,房里桌上有一杯给产妇吃的冰淇淋,我实在太累了,吃不下,冲他一

努嘴,他就捧起杯来,脸朝着墙,一口气吃下了!

他在燕大念的是化学,他的学士和硕士的论文,都是跟天津碱厂的总工程师侯德榜博士

写的。侯先生很赏识他,又介绍他到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读化学博士,毕业时还得了金钥匙

奖。回国后就在永利制碱公司工作。解放后又跟侯先生到了化工部。一九五一年我们从日本

回到北京,见面的时候就多了。

我是农历闰八月十日生的,他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初十,因此每到每年的农历的八月十一

日,他们就买一个大蛋糕来,我们两家人一起庆祝,我现在还存着我们两人一同切蛋糕的相

片。

一九八五年九月文藻逝世后,他得到消息,一进门还没得及说话,就伏在书桌上,大哭

不止,我倒含着泪去劝他。他晚年身体不好,常犯气喘病,家里暖气不够热时,就往往在堂

屋里生上火炉。一九八六年初,他病重进了医院,他的爱人李文玲还瞒着我,直到他一月十

二日逝世几天以后,我才得到这不幸的消息。化工部他的同事们为他准备了一个纪念册,要

我题字,我写:

他这么一个对祖国的化工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的弟弟,我又感到无限的自慰与自豪。

他的爱人李文玲是金陵女子大学音乐系毕业的,专修钢琴。他的儿子谢宗英和儿媳张薇

都继承了他的事业,现在都在化工部的附属工程机关工作。

我的三弟谢为楫的一切,我在《关于女人》写我的三弟妇那一段已经把他描写过了:

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兄姐的话

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

他很爱好文艺,也爱交些文艺界的年轻朋友。丁玲、胡也频、沈从文等,都是他介绍给

我的,我记得那是一九二七年我的父亲在上海工作的时候。他还出过一本短篇小说集,名字

我忘了,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

他没有读大学就到英国利物浦的海上学校,当了航海学生,在五洲的海上飘荡了五年,

居然还得了一张荣誉证书回来。从那时起他就在海关的缉私船上工作。抗战时期,上海失守

后,他到了香港,香港又失守了,他就到重庆,不久由港务司派他到美国进修了一年,回来

后就在上海港务局工作。

他的爱人刘纪华,是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的女儿,燕大的社会学系优秀的硕士研究生,

那时也在上海的“善后救济总署”工作。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工作和生活都很愉

快。他们有五个儿女。为楫说,为了纪念我,他们孩子的名字里都要带一个“心”字。长女

宗慈,十一二岁就到东北上学,我记得是长春大学,学的是农业机械。他们的二女儿宗爱、

三女儿宗恩,学的是音乐,是报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上千人中考上的五十人中之二。我听

见了很高兴,给她们寄去八百元买了一架钢琴,作为奖励。他们的两个儿子宗惠和宗悫那时

还小。

一九五七年,为楫响应“向党进言”的号召,写了几张大字报,被划成了右派,遣送到

甘肃的武威劳动改造,从此丢弃了他的专业,如同失水的枯鱼一般,全家迁到了大西北。

那时我的老伴吴文藻,和我的儿子吴平也都是右派分子,我的头上响起了晴天的霹雳,

心中的天地也一下子旋转了起来!

但我还是镇定地给为楫写一封封的长信,鼓励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求得重有报效祖

国的机会,其实那几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只记得为楫夫妇都在武威一所中学教

书,度过了相当艰苦的日子。孩子们在逆境中反而加倍奋发自强,宗恩和宗爱都在西安音乐

学院毕了业。两个男孩子都学的是理工,在矿学事业自动化研究所里工作,这都是后话了!

劳瘁交加的纪华得了癌症,一九七六年去世了,为楫就到窑街和小儿子住了些日子,一

九七八年又到四川的北碚,同大女儿住了些日子;一九七九年应兰州大学之聘,在兰大教授

英语;一九八四年的一月十二日就因病在兰州逝世了!他的儿女们都没有告诉我们。我和为

杰只奇怪楫弟为什么这样懒得动笔,每逢农历九月十九,我们还是寄些钱去(他比纪华大一

岁,两人是同一天生日,往常我们总是祝他们“双寿”),让他的孩子们给他买块蛋糕。孩

子们也总是回信说:

“爹爹吃了蛋糕,很喜欢,说是谢谢你们!”杰弟一直到死,还不知道“小小”已经比

他先走了!

在写这一篇的时候,我流尽了最后的眼泪!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说“死生亦大矣,

岂不痛哉。”我倒觉得“死”真是个“解脱”,“痛”的是后死的人!

我的三个弟弟:从小到大,我尽力地爱护了你们。最后也还是我用眼泪来给你们送别,

我总算对得起你们了!1987年7月8日风雨欲来的黄昏万般皆上品……——一个副教授

的独白

小鲁和小菲都是好孩子,听我的话,都参加了高考,分数还没有出来。可是今天他们对

我说的关于他们就业的打算,很出乎我的意料,也使我很伤心!我能考虑吗?我的同事们知

道了,会怎么想呢?我的同事们上了大学的孩子们知道了,又该怎么想呢?

小鲁说:“爸爸,事情是明摆着的,妈妈教了二十多年的小学,现在病得动不得了,她

教书的那个学校,又出不起医药费,她整天躺在床上,只能靠您和我们下了课后来伺候她。

那个四川小阿姨都干得不耐烦了,整天嘟囔着说要走。您呢,兢兢业业地教了三十年的

大学,好容易评得个副教授,一个月一百一十六块钱工资!开门七件事什么都要钱买,不向

钱看行吗?您不要再‘清高’了,‘清高’当不了饭吃,‘清高’当不了衣穿,‘清高’医

不了母亲的病!我听了您的话,参加了高考,我的成绩决不会差的,因为我和同学们对起答

案来,他们答得都不如我准确。可是我想,我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一个月就要花您五六十

块钱的饭费和零用,这还不算,就是毕业出来,甚至留校教书,结果还不是和您一样!

“我已经和我的开出租汽车的老同学们学会了开车,还考取了执照。我去开出租汽车,

一个月连工资、奖金带小费,要比您这副教授强多了。我不上大学了,为着我们一家能过好

一点的日子,我决定去开出租汽车了……”

小菲说得委婉一些(她和小鲁是双胞胎。脾气却不一样),她说,“爸爸,您听,我的

在一个餐馆当服务员的同学们都劝我,说我的身材好,年纪轻,文明礼貌方面更不必说。

我去当餐馆服务员,连衣服都不用愁,有高领旗袍和高跟皮鞋穿,收拾个房间、端个盘

子什么的,都会干得出色。我每月挣的不会比哥哥少,也许还会有外汇券呢。我们一家每月

有了五六百块钱,妈妈的病也好治了,阿姨也好请了,您还教您的书,就算是消磨日子,过

您的教授瘾吧!”

他们为我们的家计,想得多么实际,解决得多么彻底!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真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吗?”面对两个孩子,我心头翻涌着异样的滋味。19

87年7月13日急就致李霁野①

霁野同志:

来信欣悉,您还有兴致做诗,说实话,谈到诗,我是“不薄今人爱古人”,我更喜欢旧

体诗,念起来顺口,又容易背诵。

自从伤腿以后,我已7年之久,闭门不出了,看花访友之事都力不从心了。您如来京,

请到舍下一谈,如何?祝笔健!

冰心1987年.8.13①李霁野,作家、翻译家。1904年生,安徽霍丘人。1

925年入燕京大学,与韦素园、台静农等组织未名社。1927年编辑《莽原》等刊物,

1929年在孔德学院任教,1930年到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任英语系主任。建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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