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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上取走一本《论持久战》。
等到我知道了从卧室出来时,他已走远了。
我们有一位姓林的朋友——他是横滨领事,对共产主义同情的,被召回台湾即被枪毙
了。文藻知道不能在代表团继续留任。一九五○年他向团长提出辞职。但离职后仍不能回
国,因为我们持有的是台湾政府的护照,这时华人能在日本居留的,只有记者和商人。我们
没有经商的资本,就通过朱世明将军和新加坡巨商胡文虎之子胡好的关系,取得了《星槟日
报》记者的身份,在东京停留了一年,这时美国的耶鲁大学聘请文藻到该校任教,我们把赴
美的申请书寄到台湾,不到一星期便被批准了!我们即刻离开了日本,不是向东,而是向西
到了香港,由香港回到了祖国!
这里应该补充一点,当年我送回北平学习的儿女,因为我们在日本的时期延长了,便也
先后到了日本。儿子吴平进了东京的美国学校,高中毕业后,我们的美国朋友都劝我们把他
送到美国去进大学,他自己和我们都不赞成到美国去。便以到香港大学进修为名,头了一张
到香港而经塘沽的船票。他把我们给国内的一封信缝在裤腰里,船到塘沽他就溜了下去,回
到北京。由联系方面把他送进了北大,因为他选的是建筑系,以后又转入清华大学——文藻
的母校。他回到北京和我们通信时,仍由香港方面转。因此我们一回到香港,北京方面就有
人来接,我们从海道先到了广州。
回国后的兴奋自不必说!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五三年之间,文藻都在学习,为接受新工作
做准备。中间周总理曾召见我们一次,这段事我在一九七六年写的《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周
总理》一文中叙述过。
一九五三年十月,文藻被正式分配到中央民族学院工作。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学和其他的社会科学如心理学等,都被扬弃了竟达三十年之久。文
藻这时是致力于研究国内少数民族情况。他担任了这个研究室和历史系“民族志”研究室的
主任。他极力主张“民族学中国化”,“把包括汉族在内的整个中华民族作为中国民族学的
研究,让民族学植根于中国土壤之中”。这段详细的情况,在《中央民族学院学报》一九八
六年第二期,金天明和龙平平同志的《论吴文藻的“民族学中国化”的思想》一文中,都讲
得很透彻,我这个外行人,就不必多说了。
一九五八年四月,文藻被错划为右派。这件意外的灾难,对他和我都是一个晴天霹雳!
因为在他的罪名中,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一条,在让他写检查材料时,他十分认真地苦苦
地挖他的这种思想,写了许多张纸!他一面痛苦地挖着,一面用迷茫和疑惑的眼光看着我
说:“我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到国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万苦地借赴美的名义回到祖国
来反呢?”我当时也和他一样“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我只鼓励他好
好地“挖”,因为他这个绝顶认真的人,你要是在他心里引起疑云,他心里就更乱了。
正在这时,周总理夫妇派了一辆小车,把我召到中南海西花厅,那所简朴的房子里。他
们当然不能说什么,也只十分诚恳地让我帮他好好地改造,说“这时最能帮助他的人,只能
是他最亲近的人了……”我一见到邓大姐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我的一腔冤愤就都倾吐了出
来!我说:“如果他是右派,我也就是漏网右派,我们的思想都差不多,但决没有‘反党反
社会主义’的思想!”我回来后向文藻说了总理夫妇极其委婉地让他好好改造。他在自传里
说“当时心里还是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我坚信事情终有一天会弄清楚的”。一九五九年十二
月,文藻被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一九七九年又被把错划予以改正。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看到一九五七年,在他以前和以后几乎所有的社会学者都被划成右
派分子,在他以后,还有许许多多我平日所敬佩的各界的知名人士,也都被划为右派,这其
中还有许多年轻人和大学生。我心里一天比一天地坦然了。
原来被划为右派,在明眼人的心中,并不是一件可羞耻的事!
文藻被划为右派后,接到了撤销研究室主任的处分,并被剥夺了教书权,送社会主义学
院学习。一九五九年以后,文藻基本上是从事内部文字工作,他的著作大部分没有发表,发
表了也不署名,例如从一九五九到一九六六年期间与费孝通(他已先被划为右派!)共同校
订少数民族史志“三套丛书”,为中宣部提供西方社会学新出名著,为《辞海》第一版民族
类词目撰写释文等,多次为外交部交办的边界问题提供资料和意见。并参与了校订英文汉译
的社会学名著工作。他还与费孝通共同搜集有关帕米尔及其附近地区历史、地理、民族情况
的英文参考资料等,十年动乱中这些资料都散失了!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了,我和他一样靠边站,住牛棚,那时我们一家八口(我们的
三个子女和他们的配偶)分散在八个地方,如今单说文藻的遭遇。他在一九六九年冬到京郊
石棉厂劳动,一九七○年夏又转到湖北沙洋民族学院的干校。这时我从作协的湖北咸宁的干
校,被调到沙洋的民族学院的干校来。久别重逢后不久又从分住的集体宿舍搬到单间宿舍,
我们都十分喜幸快慰!实话说,经过反右期间的惊涛骇浪之后,到了十年浩劫,连国家主
席、开国元勋,都不能幸免,像我们这些“臭老九”,没有家破人亡,就是万幸了,又因为
和民院相熟的同人们在一起劳动,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新鲜有趣。如种棉花,从在瓦罐里下种
选芽,直到在棉田里摘花为止,我们学到了许多技术,也流了不少汗水。湖北夏天,骄阳似
火,当棉花秆子高与人齐的时候,我们在密集闭塞的棉秆中间摘花,浑身上下都被热汗浸透
了,在出了棉田回到干校的路上,衣服又被太阳晒干了。这时我们都体会到古诗中的“锄禾
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句中的甘苦,我们身上穿的一丝一缕,也都是辛苦劳动的果实呵!
一九七一年八月,因为美国总统尼克松将有访华之行,文藻和我以及费孝通、邝平章等
八人,先被从沙洋干校调回北京民族学院,成立了研究部的编译室。我们共同翻译校订了尼
克松的《六次危机》的下半部分。接着又翻译了美国海斯、穆恩、韦兰合著的《世界史》,
最后又合译了英国大文豪韦尔斯著的《世界史纲》,这是一部以文论史的“生物和人类的简
明史”的大作!那时中国作家协会还没有恢复,我很高兴地参加了这本巨著的翻译工作,从
攻读原文和参考书籍里,我得到了不少学问和知识。那几年我们的翻译工作,是十年动乱的
岁月中,最宁静、最惬意的日子!我们都在民院研究室的三楼上,伏案疾书,我和文藻的书
桌是相对的,其余的人都在我们的隔壁或旁边。文藻和我每天早起八点到办公室,十二时回
家午饭,饭后二时又回到办公室,下午六时才回家。那时我们的生活“规律”极了,大家都
感到安定而没有虚度了光阴!现在回想起来,也亏得那时是“百举俱废”的时期,否则把我
们这几个后来都是很忙的人召集在一起,来翻译这一部洋洋数百万言的大书,也不是一件容
易的事。
“四人帮”被粉碎之后,各种学术研究又得到恢复,社会学也开始受到了重视和发展。
一九七九年三月,文藻十分激动地参加了重建社会学的座谈会,作了《社会学与现代化》的
发言,谈了多年来他想谈而不能谈的问题。当年秋季,他接受了带民族学专业研究生的任
务,并在集体开设的“民族学基础”中,分担了“英国社会人类学”的教学任务。文藻恢复
工作后,精神健旺了,又感到近几年来我们对西方民族学战后的发展和变化了解太少,就特
别注意关于这方面材料的收集。一九八一年底,他写了《战后西方民族学的变化》,介绍了
西方民族学战后出现的流派及其理论,这是他最后发表的一篇文章了!
他在自传里最后说:“由于多年来我国的社会学和民族学未被承认,我在重建和创新工
作还有许多要做,我虽年老体弱,但我仍有信心在有生之年为发展我国的社会学和民族学作
出贡献。”
他的信心是有的,但是体力不济了。近几年来,我偶尔从旁听见他和研究生们在家里的
讨论和谈话,声音都是微弱而喑哑的,但他还是努力参加了研究生们的毕业论文答辩,校阅
了研究生们的翻译稿件,自己也不断地披阅西方的社会学和民族学的新作,又做些笔记。一
九八三年我们搬进民族学院新建的高知楼新居,朝南的屋子多,我们的卧室兼书房,窗户宽
大,阳光灿烂,书桌相对,真是窗明几净。我从一九八○年秋起得了脑血栓后又患右腿骨
折,已有两年足不出户了。
我们是终日隔桌相望,他写他的,我写我的,熟人和学生来了,也就坐在我们中间,说
说笑笑,享尽了人间“偕老”的乐趣。这也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得到的政府各方面
特殊照顾的丰硕果实。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也是天然规律,文藻终于在一九八五年七月三日最后
一次住进北京医院,再也没有出来了。他的床前,一直只有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们
在守护,我行动不便,自己还要人照顾,便也不能像一九四二年他患肺炎时那样,日夜守在
他旁边了。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早晨,我们的儿子吴平从医院里打电话回来告诉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