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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文藻同我们一家都问你好。替我亲小林和端端各一口!冰心4、2童年杂忆
童年呵!
是梦中的真,
是真中的梦,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繁星》
一九八○年的后半年,几乎全在医院中度过,静独时居多。这时,身体休息,思想反而
繁忙,回忆的潮水,一层一层地卷来,又一层一层地退去,在退去的时候,平坦而光滑的沙
滩上,就留下了许多海藻和贝壳和海潮的痕迹!
这些痕迹里,最深刻而清晰的就是童年时代的往事。我觉得我的童年生活是快乐的,开
朗的,首先是健康的。该得的爱,我都得到了,该爱的人,我也都爱了。我的母亲,父亲,
祖父,舅舅,老师以及我周围的人都帮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里成长。二十岁以后
的我,不能说是没有经过风吹雨打,但是我比较是没有受过感情上摧残的人,我就能够禁受
身外的一切。有了健康的感情,使我相信人类的前途是光明的,虽然在螺旋形上升的路上,
是峰回路转的,但我们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判断,来克制外来的侵袭。
八十年里我过着和三代人相处(虽然不是同居)的生活,感谢天,我们的健康空气,并
没有被污染。我希望这爱和健康的气息,不但在我们一家中间,还在每一个家庭中延续下
去。
话说远了,收回来吧。读书
我常想,假如我不识得字,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阴,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谢我的母亲,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把文字这把钥匙,勉强地
塞在我手里。到了我七岁的时候,独游无伴的环境,迫着我带着这把钥匙,打开了书库的大
门。
门内是多么使我眼花缭乱的画面呵!我一跨进这个门槛,我就出不来了!我的文字工
具,并不锐利,而我所看到的书,又多半是很难攻破的。但即使我读到的对我是些不熟习的
东西,而“熟能生巧”,一个字形的反复呈现,这个字的意义,也会让我猜到一半。
我记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国演义》和《聊斋志异》,这里我只谈《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真是一本好书,每一段故事,多的几千字,少的只有几百字。其中的人
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每个“人”都从字上站起来了!看得我有时
欢笑,有时流泪,母亲说我看书看得疯了。不幸的《聊斋志异》,有一次因为我在澡房里偷
看,把洗澡水都凉透了,她气得把书抢过去,撕去了一角,从此后我就反复看着这残缺不完
的故事,直到十几年后我自己买到一部新书时,才把故事的情节拼全了。
此后是无论是什么书,我得到就翻开看。即或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纸,哪怕是一张极
小的纸,只要上面有字,我就都要看看。我记得当我八岁或九岁的时候,我要求我的老师教
给我做诗。他说做诗要先学对对子,我说我要试试看。他笑着给我写了三个字,是“鸡唱
晓”,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对上个“鸟鸣春”,他大为喜悦诧异,以为我自己已经看过韩愈
的《送孟东野序》。其实“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这四句话,我是在
一张香烟画的后面看到的!
再大一点,我又看了两部“传奇”,如《再生缘》、《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写的,
七字一句的有韵的故事,中间也夹些说白,书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干的女孩子。如
《再生缘》中的孟丽君,《天雨花》中的左仪贞。故事都很曲折,最后还是大团圆。以后我
还看一些类似的书,如《凤双飞》,看过就没有印象了。
与此同时,我还看了许多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其中就有英国名作家迭更斯
的《块肉余生述》,也就是《大卫·考伯菲尔》,我很喜欢这本书!译者林琴南老先生,也
说他译书的时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动,而“笑啼间作”。我记得当我反复地读这本书的时
候,当可怜的大卫,从虐待他的店主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一
边流泪,一边掰我手里母亲给我当点心吃的小面包,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以证明并体会我
自己是幸福的!有时被母亲看见了,就说,“你这孩子真奇怪,有书看,有东西吃,你还
哭!”事情过去几十年了,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我的另一个名字
我的另一个名字,是和我该爱而不能爱的人有关,这个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姑母,只从父亲口里听到关于她的一切。她是父亲的姐姐,父亲四
岁丧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
我记得父亲说过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亲在地上打着滚哭,看来她似乎比我的父亲大得
多。
姑母嫁给冯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时候,曾跟我的父亲到三官堂冯家去看我的
姑夫。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长得非常的美。坐在镜前梳
头,发长委地,一张笑脸红扑扑地!父亲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陈的海军青年军官——也是父
亲的学生——结了婚,她回娘家的时候,就来看我们。我们一大家的孩子都围着她看,舍不
得走开。
冯家也是一个大家庭,我记得他们堂兄弟姐妹很多,个个都会吹弹歌唱,墙上挂的都是
些箫,笙,月琴,琵琶之类。
父亲常说他们家可以成立一个民乐团!
我生下来多病。姑母很爱我的父母,因此也极爱我。据说她出了许多求神许愿的主意,
比如说让我拜在吕洞宾名下,作为寄女,并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个名字,叫“珠瑛”,我
们还买了一条牛,在吕祖庙放生——其实也就是为道士耕田!
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还请道士到家来念经,叫做“过关”。
这“关”一直要过到我十六岁,都是在我老家福州过的,我只有在回福州那个时期才得
“恭逢其盛”!一个或两个道士一早就来,在厅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坛,围上红缎“桌裙”,
点蜡,烧香,念经,上供,一直闹到下午。然后立起一面纸糊的城门似的“关”,让我拉着
我们这一大家的孩子,从“关门”里走过,道士口里就唱着“××关过啦”“××关过
啦”,我们哄笑着穿走了好几次,然后把这纸门烧了,道士也就领了酒饭钱,收拾起道具,
回去了。
吕祖庙在福州城内乌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内有三座山,乌石山,越王山(屏
山),于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欧洲七山之城的罗马的时候,就想到福州!
吕祖庙是什么样子,我已忘得干干净净,但是乌石山上有两大块很光滑的大石头,突兀
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这两块大石头叫“桃瓣李片”,说出来就是一片桃子和
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这两块石头给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这个名字(珠瑛)有联系的东西,我想起了许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
吕祖名下和“过关”等等,我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相信的,只因不忍过拂我姑母的意见,反正
这一切都在老家进行,并不麻烦他们自己,也就算了,“珠瑛”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用
过,家里人也从不这样称呼我。
在我开始写短篇小说的时候,一时兴起,曾想以此为笔名,后来终竟因为不喜欢这迷信
的联想,又觉得“珠瑛”这两字太女孩子气了,就没有用它。
这名字给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时至今日就没有人知道了。父亲的
“野”孩子
当我连蹦带跳地从屋外跑进来的时候,母亲总是笑骂着说,“看你的脸都晒‘熟’了!
一个女孩子这么‘野’,大了怎么办?”跟在我后面的父亲就会笑着回答,“你的孩子,大
了还会野吗?”这时,母亲脸上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而父亲脸上的笑,却是得意的笑。
的确,我的“野”,是父亲一手“惯”出来的,一手训练出来的。因为我从小男装,连
穿耳都没有穿过。记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脱下男装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说“四妹(我在
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该扎耳朵眼,戴耳环了。”父亲还是不同意,借口说“你们看她左
耳唇后面,有一颗聪明痣。把这颗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见我左耳唇后面的
小黑痣,但是我至终没有扎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连紧鞋父亲也不让穿,有时我穿的鞋稍为紧了一点,我就故意在父亲面前一
瘸瘸地走,父亲就埋怨母亲说,“你又给她小鞋穿了!”母亲也气了,就把剪刀和纸裁的鞋
样推到父亲面前说“你会做,就给她做,将来长出一对金刚脚,我也不管!”父亲真的拿起
剪刀和纸就要铰个鞋样,母亲反而笑了,把剪刀夺了过去。
那时候,除了父亲上军营或军校的办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学,他就带我出去,
骑马或是打枪。海军学校有两匹马,一匹是白的老马,一匹黄的小马,是轮流下山上市去取
文件或书信的。我们总在黄昏,把这两匹马牵来,骑着在海边山上玩。父亲总让我骑那匹老
实的白马,自己骑那匹调皮的小黄马,跟在后面。记得有一次,我们骑马穿过金钩寨,走在
寨里的小街上时,忽然从一家门里蹒跚地走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闯到白马的肚
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亲,吓得赶忙跳下马来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马却从从容容地横
着走向一边,给孩子让出路来。当父亲把这孩子抱起交给他的惊惶追出的母亲时,大家都松
了一口气,父亲还过来抱着白马的长脸,轻轻地拍了几下。
在我们离开烟台以前,白马死了。我们把它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