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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香山诗集》递到小文手里。
小文羞怯地看了我们一眼,一字一字地念下去: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念到这里,她抬起头问老梁:“这个‘梁’字,就是您姓的那个‘梁’吧?”
老梁拍着小文的肩膀,大声地夸奖说,“你真是了不起,认得这么多字,念得还真够味
儿!”
我笑了,“人家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该认得好几千字了。”
这时小文已念到: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却入空巢里
啁啾终夜悲
老梁忽然两手抱着头,自己低声地念:“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却入空巢
里……”
小文把这首诗念完了,看见老梁还没有抬起头来,就悄悄地放下书,回头望我。我向她
点了点头,她就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大声喊道:“老梁,你这一次来还要呆多久?”
他惊醒过来,坐直了,仿佛忘了刚才让小文读诗那一段事似的。他叹了一口长气说,
“明天就走,我的情况不容我久呆呵。”
我没有说话,只望着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互握的手,说,“说来话长了,可是还得从头说起!我们到美国的头十
年,美博也出去工作了,我们攒钱买汽车、置房子和一切必需的家庭用具……这都是在美国
成立一个家庭的必要条件,而最要紧的还是为梁平储蓄下读大学的费用……可是到了梁平读
完了大学,找到了工作,又结了婚,我也到了退休年龄,而……而美博也逝世了。”
我像安慰他似地,说,“你退休了,正可以得闲著书了。”
他苦笑一声,“著书?我是非著书不可,退休金不多,我要交的所得税可不少!我把我
们家楼上的几间空屋子租给几个大学生住,不包饭,我自己每顿只吃一点简单的饭。就是做
一点饭,我的锅勺盘碗,也是隔几天才洗一次!幸亏有一个朝鲜的学生,研究明史的,常来
问我些问题,他来了就替我做饭,并替我洗碗,这算他给我的报酬,但是他也和我一块吃
饭,这又是我给他的报酬……”
我打断他,“你不是提到著书吗?”
他又凄然地笑了:“对,为了生活下去,我必须弄点版税。
你不知道现在美国出一本书多么困难,我又不会写小说,就是一本小说,能畅销,也极
不容易,请名家写一篇书评比登天还难。我挑了一个新奇而又不容易‘露馅’的题目,就是
《中国的宦官制度》。这次回国就是为搜集材料而来的,没想到北京的许多图书馆还没有整
理好,有的没有介绍信还进不去……我想明天到上海看看,我的北京侄子家里也不能久住,
他们两口子带两个孩子只有一间半屋子,让出半间给我,当然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不便,虽然
他们坚持说住家里比住旅馆节省得多……好了,不说了,老陈,你们现在怎么样呢?”
我笑了一笑,又想伸手去拿烟,立刻自己控制住了,说:
“华平不错,她一直在中学教书,当然也有几年不大顺心的日子,现在好了,她也已经
退休了,可是她还得常到学校里去。
本来我从五七年以后,就不能教书了……调到图书馆里工作,也好,我搜集了不少的资
料卡片。六六年以后,我的那些卡片,连同以前的,也都被烧掉了!这以后的情况,也和绝
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我始终没有失去信念!我总是远望着玫瑰色的
天边!……我闲了二十年,如今,政策落实了,我也到了退休年龄,反倒忙起来了!我说我
上不了大课,但学校里一定要我带研究生,还好,这几个研究生,都很扎实,很用功,只是
外文根柢差一些,看不懂外文的参考书,本来嘛,他们整整耽误了十几年,他们中间年纪最
轻的也有三十多岁了……”
老梁用回忆的眼光看着我说,“我们像他们这样年龄,已经当上教授、系主任了。”
我说,“正是这话——他们正努力地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我也是这样,恨不得把我知
道的一切,都交给他们,好把‘青黄’接了上去,可是这二十年来我自己也落后了,外国寄
来的新书,有许多名词我都看不懂,更不用说外国的作家和流派了。明年春天,我还要跟一
个代表团到美国去,我真不知道如何对付!同时,我还有写不完的赶任务的文章,看不完的
报纸刊物,回不完的信件,整天忙得晕头转向!”
老梁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说,“能忙就好,总比我整天一个人在‘空巢’里呆着
强……”
女儿端了一个摆满餐具的盘子进来,我也站了起来,同老梁把靠墙放的一张方桌抬到屋
子的中间。女儿安放好杯箸,便和妻进进出出地摆好一桌热腾腾的菜。女儿安排老梁、我和
她妈妈各据一方,她自己和小文并排坐在老梁的对面,又拿起茅台酒瓶来,笑着说,“三十
年不见了,今晚妈妈陪梁伯伯喝一杯,爸爸喝多了不好,少来一点吧。”妻忙说,“梁伯伯
是不会喝酒的,茅台酒又厉害,这瓶酒是我让他带回去当礼物送人的,大家都少来一点,意
思意思吧!”老梁却一把把酒瓶夺了过去,满满地斟了一杯,一仰脖就干了,又满满地给自
己斟了一杯,还替我和妻斟了半杯。他一边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面大声念:感子故意长明
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念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仰脖又把第二杯酒喝干了,这时他满脸通红,额上的汗都
流到了耳边。妻连忙从他紧握的手里,夺过酒瓶来,说,“吃菜吧,空肚子喝多了酒要伤人
的!”女儿连忙又把妻手里的酒瓶,放到窗台上。老梁颓然地坐了下去,拿起筷子,睁着浮
肿的眼皮望着妻和女儿,说,“你们不但管老陈,还要管我!我是多少年没人管的了……可
是我要是有人管,那有多好!”
这一顿饭一点不像好友久别后的聚餐,老梁是一语不发,好像要拿饭菜去堵回他心里的
许多话,我们也更不敢说什么。
小文惊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赶紧扒拉完一碗饭,就溜回她们屋子里去了。
妻和女儿撤下饭菜去,把果盘和果刀摆上的时候,老梁已完全清醒了,他接过小手巾
来,擦了一下他的煞白的脸,正要说话,门外一连响了几声汽车的喇叭。老梁抬头望着窗外
说,“对了,是我侄子替我叫的出租汽车,说是夜里坐公共汽车进城怕不方便……”女儿赶
紧站了起来,说:“梁伯伯,您别忙,我出去和司机说请他等一会儿,您吃完水果再走。”
说着就跑了出去。
老梁三口两口地把妻给他削好的几片梨,都吃了下去,一面站了起来。提起皮包,伸手
便到窗台上去取那瓶酒,妻按住他的手,笑说:“这瓶不满了,等老陈明春到美国时再给你
带一整瓶去。”他没有说什么,我帮他被上大衣,我们去到门口,正碰见女儿回来,老梁忽
然问,“小文呢?”女儿说,“她大概睡了。”老梁说,“我去看看她。”
女儿把老梁带进她们的屋里,打开床侧的灯,在书架后面一张双人床旁边,一张小帆布
床上,小文把被子裹得紧紧地,睡得正甜呢。老梁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妻笑说,
“你还是那样地爱小孩。梁平有孩子吧?”
老梁冷冷地笑说:“没有,他的媳妇儿嫌麻烦,不要,可她还养了两只波斯猫!”
女儿笑着打岔说:“您看我们这屋里多挤!这本是爸爸和妈妈的书房,让我们给占
了。”
老梁把灯关了,一面走出来,一面回头对我们说,“你们这个‘巢’多‘满’呵!”
司机从里面把后座的车门推开了。老梁拱着背上了车,却摇下车窗来,对女儿说:“小
美子,外面风冷得很,你快陪爸爸妈妈进去吧。”
车尾的红灯,一拐弯就不见了,女儿扶着我们的肩,推着我们往回走,我们都没有说
话,眼前却仿佛看见老梁像一只衰老的燕,扇着无力的翅膀,慢慢地向着遥远的空巢飞去。
不应该早走的人
三月九日早晨,我给李季同志打电话,来讲话的却是丁宁同志。我说:“我找李季说
话。”她说:“李季不在了。”我问:“他在哪里?”她哽咽着不知回答些什么。我一下子
全明白了——但也一下子全糊涂了!我的脑子里好像塞进了一团泥土。
只在几天以前,我还见过他,我们坐得很近,但没有说上几句话。那是《人民文学》编
辑部的优秀短篇小说评奖委员会的一次讨论会,我有事来晚了,想在门边找个地方坐下,李
季正在主持这个会,他笑着站起来招手说:“佘太君来了,这边坐吧。”说着就把我拉坐在
他的旁边。这个会继续开了下去,在几位同志讲过话之后,李季回头对我说:“你有事早
走,就先讲几句吧。”我把我的意见谈了几句,因为是提前退席,我悄悄地低着头走出来,
也没有回望他一眼!
李季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高兴,谈话也很幽默,这佘太君的外号,就是他给我起
的。但是我们谈起公事来,他又是很诚恳,很严肃,我总觉得他真是像我们的一位同志说
的,“是个金不换的干部。”但是“命运”究竟用了多少比万两黄金还贵重的珍宝把我们这
个仅仅五十八岁的大有作为的生命换走了呢?!
十九日下午,我去参加了李季的追悼会,进入礼堂,抬头看见了他的满面含笑的遗像!
记得他曾经对我说过:“我从来不到朋友的追悼会!”是否怕自己太伤感太激动了呢?他没
有说明。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料到我会在一个追悼会上,看到高高挂在礼堂墙上的李季的遗
容!
人到老年,对于生、老、病、死这个自然规律,看得平静多了,透彻多了,横竖是早晚
的事。不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