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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只是滑稽,原只是虚伪。古人欺哄今人,今人又欺哄后人,历史中也尽是一脉相延的欺哄
的文字。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你说我的话。你说我只能影响别人,却不能受人的影响。你太把我
看重了!我哪里有影响人的力量?至于我受人的影响,是的确不少,你不理会就是了。你又
劝我不要太往悲观里思想,我看这个不成问题,我近来的思想,几乎瞬息万变。告诉你一个
笑话,我现在完全的赞同唯物派的学说。几乎将从前的主张推翻了。不过我至终不承认我昨
日的主张,以至今日的,明日的,也是如此。我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读的书也太少。人生
观还没有确定;偶然有些偏于忧郁的言谈和文字,也不过是受一时心境的影响和环境的感
触,不至于长久如此的,而且如不从文字方面观察,我就不是悲观的我。因此我从来不以思
想的变迁为意,任这过渡时代的思潮,自由奔放,无论是深悲是极乐,我都听其自然。时代
过了,人生观确定了,自然有个结果。请你放心罢,我是不须人的慰安的,谢谢你。
“作稿问题”,我真太羞赧了,我不愿意再提——附上一篇,是刚才乱写的,不过请你
看一看——这便是末一次。因为我愈轻看人,愈拿着描写“自然”不当做神圣的事;结果是
我自己堕落,“自然”自杀。我不想再做了,不如听“自然”自己明明白白地呈露在每个渔
夫农妇的心中,覆盖了无知无识的灵魂,舒展了无尽无边的美。
到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所爱的孩子,我的小弟弟,活泼胜常,可以告慰。
雪中的天色,已经昏暗了,我要回家去。归途中迎面的朔风,也许和你楼旁的河水相应
答。何不将心灵交托给这无界限的天籁,来替我们对语!你的朋友
匆匆的写完,和那篇稿子一块儿封了起来。又从桌上拿起给姊姊的信来,一同放在袋
里。捡出几本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匆匆的又走出来;一眼望见西真和几个同学,都站
在“会议室”的门口目送着他。
街上只有朔风吹着雪片,和那车轮压着雪地轧轧的细响。
路灯已经明了,一排儿繁星般平列着;灯下却没有多少行人,只听得归巢的寒鸦,一声
声的叫噪。他坐在车上想:“当初未有生物的时候,大地上也下雪么?倘若有雪,那才是洁
白无际,未经践踏,任它结冰化水,都是不染微瑕的。”又想:
“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乐么?可怜呵!雪冷风寒,人人都奔走向自己暂
时的归宿。那些无家的人又将如何?——永久的家又在哪里?”他愈想愈远,竟然忘却寒风
吹面。忽然车停了,他知道已经到家了。
走进门去,穿过甬路,看见餐室里只有微微的光;心想父亲或者不在家。他先走上楼
去,捻亮了电灯,放下书,脱了外衣,又走下来。
轻轻的推开门,屋里很黑暗,却有暖香扑面。母亲坐在温榻上,对着炉火,正想什么
呢。弟弟头枕在母亲的膝上,脚儿放在一边,已经睡着了。跳荡的火光,映着弟弟雪白的脸
儿,和母亲扶在他头上的手,都幻作微红的颜色。
这屋里一切都笼盖在寂静里,钟摆和木炭爆发的声音,也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光影以
外,看不分明;光影以内,只有母亲的温柔的爱,和孩子天真极乐的睡眠。
他站住了,凝望着,“人生只要他一辈子是如此!”这时他一天的愁烦,都驱出心头,
却涌作爱感之泪,聚在眼底。
母亲已经看见他了;他只得走近来,俯在弟弟的身旁。母亲说:“你回来了,冷不
冷?”他摇一摇头。母亲又说:“你姊姊来了一封信,她说……”他抬起头来问道:“她说
什么?”母亲看着他的脸,问道:“你怎么了?”他低下头说:“没有什么——”这时他的
眼泪,已经滴在弟弟的脸上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2年1月第13卷第1期,后收入小
说、散文集《超人》。)假如我是个作家
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入到他人脑中的时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没有一句话说;流水般过去了,不值得赞扬,更不屑得评驳;然而
在他的生活中痛苦,或快乐临到时,他便模糊的想起
好像这光景曾在谁的文字里描写过;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个作家,我
只愿我的作品
被一切友伴和同时有学问的人
轻藐——讥笑;
然而在孩子,农夫,和愚拙的妇人,他们听过之后,慢慢的低头,深深的思索,
我听得见“同情”在他们心中鼓荡;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个作家,我
只愿我的作品,在世界中无有声息,没有人批评,更没有人注意;
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对着明明的月
丝丝的雨
飒飒的风,低声念诵时,
能以再现几幅不模糊的图画;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
的作品在人间不露光芒,
没个人听闻,
没个人念诵,只我自己忧愁,快乐,或是独对无限的自然,
能以自由抒写,
当我积压的思想发落到纸上,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2月6日,后收入诗集《春
水》。)
论“文学批评”
真正的文学作品,是充满了情绪的。作者写了,读者看了,在他们精神接触的时候,自
然而然的要生出种种的了解和批评。
精神接触,能生同情,同时也更能生出不同情。“不同情的同情”,就是完全的翻转作
品的全面,从忧郁转到欢愉,从欢愉转到忧郁,只对于我们眼中的文字,大表同情;虽然也
是一般的称扬赞叹,然而在作者一方面,已经完全的失了那作品的原意和价值。
我深深的感到,在我们读者生出种种的了解和批评的时候,对于作者几乎是丝毫不负责
任的。缘故是作者的遗传和环境,和作者的人生哲学,我们不能详细的知道——或者完全不
知道——他写那文字时候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也更不能知道。此外我们在读阅的时候,还有
自己的,一面的心境和成见;抱定这个心境和成见,不假思索的向前走,去批评文学作品,
如同戴蓝眼镜一般,天地异色。——结果不必我多说,只可怜作者受了无限的同情的冤枉!
我们不能不深深的承认,在我们不明白了解作者自己以前,作品的批评是正和作品的原
意相反的。“不同情的同情”
的赞扬,毁坏创作的程度,是更高于同情的攻击的。——最不幸的是我们好意的赞扬,
在不自觉里或者便要消灭了几个胆怯的作家!
作者只能有一个,读者同时便可以有千万。千万种的心境和成见底下,浮现出来的作
品,便可以有千万的化身。作品的原意,已经片片的撕碎了。
作者——不灰心的作者——要避开这种危险,只有在他的作品底下,加上百千万字的注
释。——我个人方面万不愿陷作者于加注释的地步。使他活泼泼的作品成为典故式的诗文。
这样,便是要从世界上,根本的消灭了真正的“文学”!
在世界的作家面前,我是读者之一。我要承认,我要谢罪,我更要深深的应许。他的星
儿射出来的光,他的花儿发出来的香,在我未十分明白了解以前,自我这一方面反映出来
时,决不使他们受我丝毫的影响。我只有静默,只有瞻望,只有这漠漠的至诚,来敬礼我现
在所不能明了,不能探索的神圣文学!“将来”的女神
我抬头已瞥见了——你桂花的冠子,
雪白的羽衣。你胸前的璎珞,是心血般鲜红,
泪珠般洁白。你翅儿只管遨翔,
琴儿只管弹奏。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
你的光明的脸:也许是欢乐,
也许是黯淡;也许是微笑,
也许是含愁;只令我迷糊恍惚——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将来——是海角,是天涯,天上——人间,都是你遥遥导引——你怎的只
管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看——只有飘飘云发,
琴韵,
飒飒天风;
如何——如何?你怎的只管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水》。)
向往——为德诗人歌德逝世①九十周年纪念作
万有都蕴藏着上帝,万有都表现着上帝;你的浓红的信仰之华,
可能容她采撷么?
严肃!
温柔!自然海中的遨游,诗人的生活,
不应当这样么?
在“真理”和“自然”里,挽着“艺术”的婴儿,
活泼自由的走光明的道路。
①歌德(1749—1832),德国的伟大诗人,德国古典文学和民族文学的主要代
表。有诗歌、戏剧、小说、文艺理论、哲学、历史学等方面,均有卓著成就。代表作有《少
年维特的烦恼》、《浮士德》、《维廉·麦斯特》等。听——听
天使的进行歌声起了!
先驱者!
可能慢些走?时代之栏的内外,
都是“自然”的宠儿呵!在母亲的爱里,
互相祝福罢!
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
《春水》。)十字架的园里
她说:“不去了!那里只是冷阴阴的——”
那里是“只是冷阴阴的”;然而我深深的觉得,在那里,我的思想,常常立刻的平静下
来,超出日常生活之外。人生是不是应该有些思想,超出日常生活之外呢?
我相信,春天来了,枝头微绿了;在那平列的十字架丛中,幽绝静绝的树下,石块上独
坐,读些自己心爱的诗文,也是一生最可记念的事呵!
相伴的,只是扫花的老人罢!只有树上的小鸟罢!他们也各有他们的感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