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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一年五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1、2期,署
名:谢婉莹。)
“是非”
我们评论一件事或是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要提到“是”或“非”这两个字,谈惯了觉得
很自然——然而我自己心中有时却觉得不自然,有时却起了疑问,有时这两个字竟在我意念
中反复到千万遍。
我所以为“是”的,是否就是“是”?我所以为“非”的,是否就是“非”!不但在个
人方面,没有绝对的“是非”;就是在世界上恐怕也没有绝对的“是非”。
在我以为“是”的,在他又以为“非”;这时代里以为“是”的,在那时代里又以为
“非”;在这环境里以为“是”的,在那环境里又以为“非”,在这社会里以为“是”的,
在那社会里又以为“非”;是非既没有标准,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于是起了世上种种的误
会,辩难,攻击。
是抛弃了我的“是”,去就他的“非”呢?还是叫他抛弃他的“是”,来就我的“非”
呢?去就之间,又生了新的“是非”的问题。
“是非”是以“良心”为标准么,但究竟什么是“良心”?
以“天理”为标准么,但究竟什么是“天理”?又生了一个新的“是非”的问题,只添
给我们些犹疑,忧郁,苦恼。
“·是·非”·的·问·题,·便·是·青·年·时·代·最·烦·闷·的·问·题·
中·之·一。
我竭力的要思索它,了解它,结果是只生了无数的新的“是非”问题,——我再勉强的
思索它,了解它,结果是众人以为“是”的,就是“是”,众人以为“非”的,就是
“非”,但是“是非”问题就如此这般的解决了么?“我”呢,“我”到哪里去了?有了众
人,难道就可以没了“我”?
这问题水过般,只是圆的运动,找不出一个源头来——思索到极处,只有两句词家的
话,聊以解脱自己:“……
人生了事成痴,世上总无真是非……”
但此是解决“是非”的方法么?我还是烦闷。
安于烦闷的,终久是烦闷,不肯安于烦闷的,便要升天入地的想法子来解决它。
·解·决,·未·曾·解·决·的·问·题。
·求·真·理·—·—·求·绝·对·的·真·理。
名:婉莹。)
提笔以前怎样安放你自己?
一个人的作品,和他的环境是有关系的,人人都知道,不必多说。
不但是宽广的环境,就是最近的环境——就是在他写这作品的时候,所在的地方,所接
触的境物——也更有极大的关系的,作品常被四围空气所支配,所左右,有时更能变换一篇
文字中的布局,使快乐的起头,成为凄凉的收束;凄凉的起头,成为快乐的收束,真使人消
灭了意志的自由呵!
坚定自己的意志么?拒绝它的暗示么?——不必,文字原是抒述感情的,它既有了这不
可抵抗的力量,与我们以不可过抑的感情,文字是要受它的造就的,拒绝它不如利用它。
怎样利用它呢?就是提笔以前,你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这样,一篇文字的布局,约略定了,不妨先放在一边,深沉的思想,等到雨夜再整理组
织它;散漫的思想,等到月夜再整理组织它,——其余类推——环境要帮助你,成就了一篇
满含着天簌人簌的文字。
也有的时候,意思是有了,自己不能起头,不能收尾,也不知道是应当要怎样的环境的
帮助,也可以索性抛掷自己到无论何种的环境里去——就是不必与预拟的文字,有丝毫的关
系,只要这环境是美的,——环境要自然而然的渐渐的来融化你,帮助你成了一篇满含着天
簌人簌的文字,环境是有权能的,要利用它,就不可不选择它,怎样选择,就在乎你自己
了。
是山中的清晨么?是海面的黄昏么?是声沉意寂的殿字么?是夜肃人散的剧场么?——
都在乎你自己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名:婉莹。)海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
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
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
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
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
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
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
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
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
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
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
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
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
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
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
“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嗫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
来。——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
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
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
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
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
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
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
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
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
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
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
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黯凄的美。——名:谢婉莹。)宇宙的
爱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
——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
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
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
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
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