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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
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
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
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
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
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
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
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
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
“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
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
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
“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嚅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
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
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
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一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
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
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
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
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一三十年
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
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
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
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
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
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
─—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
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
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
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
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
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
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
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
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默凄的美。─—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1、
2期,署名:谢婉莹。)
宇 宙 的 爱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
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
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
水儿,云儿。─—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
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
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
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
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
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
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起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
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
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在
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3日。)
图 画
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
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
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来
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
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
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暮霭里,
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
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
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何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
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3年7月5日。)
回 忆
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
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
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
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
的数儿,一─—二─—三─—四─—五。
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
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
花。
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
人也散了。─—一时沉黑。─—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
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
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
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
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7月22日。)
一 朵 白 蔷 薇
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
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
里抱着一大束花。
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
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
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
花。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
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
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
诗集《春水》。)
冰 神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
'yang'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风。抬头望,前面
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
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
天上─—
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
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
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
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
—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
集《春水》。)
梦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
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
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
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
绪呢?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
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
今年几岁了?”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