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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国会”等都要根本的疑惑起来了;不承认罢,我可用什么话驳他们!
天真纯洁的小孩子呵,我愧对你们,我连写这两个字在圈儿外的勇气都没有,怎敢当你
们“先生”两个字的称呼,又怎配站在台上拿着粉笔对你们高谈法律以外的自由?
惭愧迷惘里也不知说些什么话。这些小孩子的脑子云过天青,跟着我说到别的去,也不
再提战争了,我才定了神,完了课,连忙走了出来,好像逃脱一般。小孩子呵,我这受了社
会的薰染的人,怎能站在你们天真纯洁的国里?
世人呵!请你们替我解围,替我给这些小孩子以满意的答复。若是你们也不能,就请你
们不要再做惹小孩子们质问的事。直接受他们严重质问的人,真是无地自容呵!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日。
署名:婉莹。)超人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
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
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他
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
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
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
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
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
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
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
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下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
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程姥姥听
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
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
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
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沉
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
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
累极了,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
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
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
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
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
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
人的……”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
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
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
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
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
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至人无梦”的睡着。前几夜
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
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
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
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
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
她。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
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
“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
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得通红的脸,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
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
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
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走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
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
“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沉。——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
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不想了,烦闷的很!”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
女,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
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
母亲呵!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
上。——“母亲呵,别走,别走!……”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
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
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跟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
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籍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
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
——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
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它。
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见先生要走了,
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
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
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着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
姥陪笑着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
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
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张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
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