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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挣扎着要想坐起来,却没有气力,只伏枕哭道,“谢谢你,从今以后,我立誓不做一
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忽然铮的一声,心弦不响了,白雾也消灭了,心里渐渐的苏醒过来。
母亲摇我说,“醒来!醒来!不要哭,我在这里呢。”我睁开眼,拉着母亲的手,自己
觉得心跳得很微,脸上泪和汗流在一处,定了一定神,便扶着坐起来。母亲看着我,满脸堆
笑说,“你似乎好了许多,也有精神了,你刚才做了恶梦么?”
我慢慢的对母亲说我的梦境。
一天——两天之后,我便大好了。一个军官的笔记
战云密布了,动员令下了,我自己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明白,便要开往前敌去了,便
要去和那无情的炮火相见了。
我打死了人家,人家打死了我,都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只可怜是——为谁牺牲,为谁奋
勇,都说不明白!我死了,人家死了,都像死一条狗一般,半点价值都没有,真是从何说
起!
父亲站在门口,微风吹着他的白发,萧萧披拂;妹妹扶着他,他们一同站着,一声儿不
响。——呀!这不像将士从军,家人送别的光景;为什么一句激励的话也没有,一句凄恋的
话也没有?我明白了!“师出无名”,便有激励的话,也如何出口!可怜呵!是他们劝慰我
好呢?还是我劝慰他们好呢?昨天一夜的工夫,我原也想出几句话,来安慰他们的,为何现
在又说不出!不说了,去罢。
一翻身出了门,上了车;脑中还嵌着刚才的光景,嵌着一片凄苦的光景,也许这就是末
次的分别,末次的相见,只恨我当初为何要入军校。原来战争的功用就是如此!战争的目的
就是为此!
道上遇见几个朋友,一边走着,一边谈话,脸上都显出极其激烈的样子,忽地抬头看见
了我,也不招呼,只彼此低低的说了几句话,望着我冷笑。我们交互着过去了,我不明白他
们为何不理我,为何冷笑?忽然想起我自己现在的地位,哪里是荣誉的军人,分明是军阀的
走狗;我素日的志趣哪里去了,竟然做这卑贱的事,如何对得起我的朋友,也如何对得起我
自己——
一抬头到了车站,我部下的兵丁,等着我了,他们一排儿站着,举着枪,现在要出发
了!我应当对他们说几句话,勉强提起精神来,微笑着对着他们,刚想起头一句,就是:
“我们军人的天职,”方要出口,忽然我的心痛了,我的脸红了,底下如何接着说?难
道……我的话缩回了,他们都凝望着我,眶子里满了眼泪;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彼此都互
相怜悯,然而我们仍须去死战。
暂时静默了一会子,还是我含着泪,挥一挥手说:“去罢,我们一齐上车去罢。”
经过了几站,看见了无数黄衣的兵士和队官,忙忙碌碌的上车下车,各人做各人的事。
汽机轧轧的响着,愈显得我们惨默无声,两旁的平原,风驰电掣的过去,我的思想,也随着
一片大地,不住的旋转。我心中还是不信,现在便是要出战的。当年的想象,以为军人为国
效死,临敌的时候,不定是怎样的激昂奋发,高唱入云;死在疆场,是怎样的有荣誉;奏凯
回来,是怎样的得赞美,自从赴欧观战以后,看见他们的苦境,已经稍稍觉得战争是不人
道,不想现在不但是不人道,而且是无价值,眼看得我们便要为少数的主战者,努力去做这
不人道,无价值的事了,——太不值得了。
战壕挖好了,隐隐的看见对面的军队,旗帜飘扬,他们的队官,听说便是忠平,——是
我伯父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是在一个月以前,刚和我分手的。前几天他还写信给我,问
我何时可到他那里去,不想我们现在却在战场相见,可怜呵!
我何忍攻击他,他也何忍攻击我,要是为着公理正义,自然没有什么顾恋;要是我们自
己起意的,也没有什么顾恋;现在却如何呢?——
我们都按兵不动,盼着万一还有调停的希望。心里稍微的镇定一些,只是暴烈的雷雨只
管困住我们;军需官又只管迟延着不来;军粮不足,怎能支持呢?如何能叫兵士们枵腹从军
呢?
我为何卧在这里?我的头为何抬不起来?我为何觉得周身麻木?这雪白的墙壁,绿荫遮
满的窗户,不是战场上呵!——我想起来了,我是已经交战受伤了,这里是医院呵!
大雨的晚上,“总攻击令”下了以后,忠平的军队悄悄的越过战线来;一阵的枪声,将
我们一齐惊醒,那时我神经错乱,只觉得拿着一柄指挥刀,站在雨中,耳中只有雨声,枪
声,呼声,忽然一声震响,我跳起很高来,立刻左边身子麻木了过去,倒在雨地里,脑子里
好像有海水流过一般。一会儿火光一闪,听得有人说:“他们的队官在这里呢!”接着有人
低头看我,——“呀!忠平哥哥!”他哭了,拉着我的手;我也哭了,以后我觉得飘了起
来,万事都不觉得了。
我的确是受伤了,忠平在不在这里呢?我到底是在那边呢?
看护生进来,看见我醒了,连忙走过来。我要问他,他却微笑着摇头,不叫我言语,一
壁低头去察看我的伤处,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看去,立刻血液冰冷,——原来我已成了废人
了,我的左手左脚都没有了……恨得我要坐起来!我用力撕开裹伤的药布!我痛击自己的
头!我大声呼喊!以后便哭了!看护生吓得不知道怎么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我。
等我慢慢的止住了哭,他才过来要劝解;我指着门叫他出去,我不听他的话,谁的话我
都不听。完了!完了!我成了废人了,不如死了……
一觉醒来,刚一睁眼,立刻想起方才的事来;什么心都灰了,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不论是谁,请给我一瓶毒药,让我死了罢!”我不住的哀唤着。这时门开了,忠平走
了进来,灰白着脸,他的左手也裹着布,挂在颈下,三步两步,走至床前,抚着我,好半天
挣出一句话来,说:“弟弟!我……”我们都幽咽无声。我静静的卧着,耳中只听得树叶摇
动,和忠平哽咽的声音,他的眼泪,都滴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想起小的时候,和忠平一处游
玩,我们各人都拿着一杆小木枪,装上沙土,伏在树后,互相射击,忽然他一枪射在我脸
上,飞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枪就哭了,他赶紧跑过来,替我揉眼睛,一面劝我说:“弟弟
不要哭,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这些事都像幻灯般一片一片的从我眼前过去,——这
时我心中只觉得澄静凄惨,忠平呵!但愿你永久坐在这里!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于废人了,我要往一个新境界去了,那地方只有“和
平”、“怜悯”和“爱”,一天的愁烦,都撇下我去了。
可怜的主战者呵!我不恨你们,只可怜你们!忠平呵!我不记念你,我只爱你!父亲
呵,妹妹呵,再见罢!
世界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以下只有……
“上帝也要擦干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
事都过去了。”
国》。)
一只小鸟——偶记前天在庭树下看见的一件事有一只小鸟,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
它的毛羽还未曾丰满,不能远飞;每日只在巢里啁啾着,和两只老鸟说着话儿,它们都觉得
非常的快乐。
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两只老鸟都觅食去了。它探出头来一望,看见那灿烂的阳光,
葱绿的树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脑子里忽然充满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飞到枝
子上,放出那赞美“自然”的歌声来。它的声音里满含着清—轻—和—美,唱的时候,好像
“自然”也含笑着倾听一般。
树下有许多的小孩子,听见了那歌声,都抬起头来望着——
这小鸟天天出来歌唱,小孩子们也天天来听它,最后他们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来了!它正要发声,忽然嗤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下面射来,它一翻身从树上跌下
去。
斜刺里两只老鸟箭也似的飞来,接住了它,衔上巢去。它的血从树隙里一滴一滴的落到
地上来。
从此那歌声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听它的歌声,却不能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年8月28日。)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①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
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
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
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
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
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
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①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
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年回
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一九二○年八月三十夜
名,后收入诗、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