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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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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老太太忍不住了,忽然伏在椅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老头儿看见他老伴哭了,心中也觉得不忍,叹了一口气,便不往下说。

他们一时寂静下来。两个悲凉灰白的脸,衬在这奄奄的暮色里,造成了一派阴森的气

象。

老头儿忽然说:“前天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至今还没有回信。我如今亲自去拜望他,同

他理论理论。”一面自己站了起来。

老太太伸手要揭开那本书,拿出信来——但她看着老头儿的脸,又没有那一分勇气,慢

慢的又缩回去。

老头儿已然戴上帽子,走出去了。

老太太连忙唤道:“不用,不用去了!这里……”那时一声门响,那白发盈头的老者,

已经踽踽凉凉的去了。

老太太扶着椅背,站了半天。重新拿出那封信来,上面大草纵横,又有许多的圈点,可

怜她生花的老眼,如何看得清楚。只零零落落的念道:

观念太深……这万恶的大家庭制度,造成了彼此依赖的习惯……像我们这一班青年人,

在这过渡的时代,更应当竭力的打破习惯,推翻偶像……我们为着国家社会的前途,就也不

得不牺牲了你二位老人家了……新妇和我都是极其赞成小家庭的制度,而且是要实行的……

你老人家昨天的信,说得实在可笑!只为你们的脑筋,没有吸收过新思想,因此错解了“权

利”、“义务”的名词……

简单说一句,我们为要奉行“我们的主义”,现在和你们二位宣告脱离家庭关系。

老太太看完了,大概也还明白,一时心头凉透,两手颤动着将这封信撕了,眼睛发直望

着窗外。这时天色渐渐发黑,一片咿哑的声音,绕着庭树,正是那小鸦衔着食物,回来哺它

的老鸦呢。

婉莹。)一个兵丁

小玲天天上学,必要经过一个军营。他挟着书包儿,连跑带跳不住的走着,走过那营前

广场的时候,便把脚步放迟了,看那些兵丁们早操。他们一排儿的站在朝阳之下,那雪亮的

枪尖,深黄的军服,映着阳光,十分的鲜明齐整。小玲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喜欢羡慕的了不

得,心想:“以后我大了,一定去当兵,我也穿着军服,还要掮着枪,那时我要细细的看枪

里的机关,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思想,天天在他脑中旋转。

这一天他按着往常的规矩,正在场前凝望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附着他的肩头,回头一

看,只见是看门的那个兵丁,站在他背后,微笑着看着他。小玲有些瑟缩,又不敢走开,兵

丁笑问,“小学生,你叫什么?”小玲道,“我叫小玲。”兵丁又问道,“你几岁了?”小

玲说,“八岁了。”兵丁忽然呆呆的两手拄着枪,口里自己说道,“我离家的时候,我们的

胜儿不也是八岁么?”

小玲趁着他凝想的时候,慢慢的挪开,数步以外,便飞跑了。回头看时,那兵丁依旧呆

立着,如同石像一般。

晚上放学,又经过营前,那兵丁正在营前坐着,看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叫他。小玲只

得过去了,兵丁叫小玲坐在他的旁边。小玲看他那黧黑的面颜,深沉的目光,却现出极其温

蔼的样子,渐渐的也不害怕了,便慢慢伸手去拿他的枪。

兵丁笑着递给他。小玲十分的喜欢,低着头只顾玩弄,一会儿抬起头来。那兵丁依旧凝

想着,同早晨一样。

以后他们便成了极好的朋友,兵丁又送给小玲一个名字,叫做“胜儿”,小玲也答应

了。他早晚经过的时候必去玩枪,那兵丁也必是在营前等着。他们会见了却不多谈话,小玲

自己玩着枪,兵丁也只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玲终竟是个小孩子,过了些时,那笨重的枪也玩得腻了,经过营前的时候,也不去看

望他的老朋友了。有时因为那兵丁只管追着他,他觉得厌烦,连看操也不敢看了,远望见那

兵丁出来,便急忙走开。

可怜的兵丁!他从此不能有这个娇憨可爱的孩子,和他作伴了。但他有什么权力,叫他

再来呢?因为这个假定的胜儿,究竟不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每日早晚依旧在那里等着,他藏在树后,恐怕惊走了小玲。他远远地看着小玲连

跑带跳的来了,又嘻笑着走过了,方才慢慢的转出来,两手拄着枪,望着他的背影,临风洒

了几点酸泪——

他几乎天天如此,不知不觉的有好几个月了。

这一天早晨,小玲依旧上学,刚开了街门,忽然门外有一件东西,向着他倒来。定睛一

看,原来是一杆小木枪,枪柄上油着红漆,很是好看,上面贴着一条白纸,写着道,“胜儿

收玩爱你的老朋友——”

小玲拿定枪柄,来回的念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忽然举着枪,追风似的,向着广场跑

去。

这队兵已经开拔了,军营也空了——那时两手拄着枪,站在营前,含泪凝望的,不是那

黧黑慈蔼的兵丁,却是娇憨可爱的小玲了。

国》。)一个奇异的梦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次很重的热病。病中见了一个异象,是真是幻,至今还不能明白。

那一天是下午,我卧在床上。窗帘垂着,廊下的苇帘也放着,窗外的浓荫,绿水般渗透

到屋里来。微微的凉风,和着鸟声蝉声,都送到我耳中。我那时的神志,稍微的清醒一些,

觉得屋里洁净无尘,清静的很。母亲坐在床沿,一面微笑着和我轻轻的谈话;一面替我理着

枕边的乱发,但是脸上却堆着忧愁。

病人的看护者,对于病人病症的增减,是应镇定安详,不动声色的。但是专以看护为职

务的,和病人不是亲属,没有什么感情,自然容易守这个原则。至于母子之间,因为有天性

里发出来的感情,虽然勉强压抑,总难免流露出来。所以我今天的病状,从我母亲脸上看

来,就知道一定是很危险的了,心里不觉有一点骇怕。

我疲倦已极,也不愿意说话,只注目看着我母亲。母亲穿一件白纱衫子;拿着一把扇

子,轻轻的扇着;头上戴着簪子,似乎要落下来。我想要告诉母亲,请她把簪子戴好,或是

拔下来,心里虽这样想,口中却懒得说。一会儿眼睛很倦,慢慢的闭上,隐隐约约的还看见

母亲坐在那里,以后蒙睡去,便看不见了。

我虽然仿佛睡着,心里却还清楚。我想我的病许是没有什么盼望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孩

子,无论对于哪一方面,生存与否,都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而且像这样的社会,活着也没

有什么快乐,脱去倒也干净,只是我的父母一定要伤心的。想到这里,心头一颤,忽然觉得

帘子微微的动了一动,走进一个人来。

他愈走愈近,只是眉目须发,都看不清楚,好像一团白雾,屯在屋子当中。那时我倒一

点也不觉得骇怕,很从容的自己想道,“我要死了,难道还伯什么鬼怪,我们一块儿走

罢。”

话虽这样说,再也不能合上眼,只凝视着他。他也依旧站着不动。过了半天,忽然我的

心弦颤动起来,发出清澈的声音,划破沉寂的空气,问道:“你是谁?”他说,“我是你的

债主。”

这时我静静的躺着,身子都不动,我的心却朗朗的和他说话。

我说,“我并没有该谁的债,也更没有该你这素不相识的人的债,我要走了,你不必再

来搅我。”他说,“为的是你要走,才来会一会你,你该了我的债,你不能随随便便的走

呵。”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严重,如同命令一般。

我急着说,“你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你的债,可否请我的父母替我还了,

我年纪还小,经济不能独立呵。”

他笑说,“我名叫社会。从你一出世,就零零碎碎的该了我不少的债,你父母却万万不

能替你还,因为他们也自有他们应还我的债,而且你所应还的也不尽是金钱呵。”

我说,“我应还的是什么?你说明白了,我便要还你。”

他说,“你在精神和物质方面的必需和要求,随时随地,没有不由我供给的,你想你所

应还的债多不多,难道可以随便走么?”

我便冷笑说,“我从你那里所得的,只有苦痛,忧患罪恶,我天赋的理性,都被你磨灭

得小如泥沙,难道还要感你的情么?假如你能将一切你所给我的原物要回,我倒喜欢呢。我

不多时要走了,你挽留我也无益呵。”

他似乎沉下脸来说,“你现在先静一静你的脑筋,不要本着兴奋的感情,随口乱说。你

自己再想一想,难道你从我这里所得的,尽是忧患苦痛罪恶么?”

我这时忽然有点气馁,觉得他须眉奕奕,凛若天神,一时也不敢答应。

他又说,“你稍微的加一点思索,便可知道我所付与你的,都是答应你的要求,虽不能

说都能使你满意,却可以促你的进步。假使我从来不给你快乐,你如何知道苦痛;从来不给

你善美,你如何知道罪恶。这便是我造就、勉励你的苦心了。

谁知你全不想到这个,把从我这里所取去的,全不认帐。岂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半点的价值都没有么?”

我一面听着,毛骨悚然,置身无地,不禁流泪说,“我已经明白了我的过错,也知道了

你的恩典,求你再告诉我怎样的还你的债。”

他的颜色渐渐的和悦了,说,“你知道了便好,现在积极做去,还不晚呢。如今有许多

的青年,都是不但白受了恩典,还要说我不应当拿这恩典去使他感苦痛;不说他自己的卑

怯,反要怪我恶虐,任意将他该我的重债,一笔勾销,决然自去。

就像你方才想脱离了我,你个人倒自由干净,却不知你既该了我的债,便是我的奴仆,

应当替我服务。我若不来告诫你,恐怕你至终不知道你的过错,因此我便应念而至……”

我挣扎着要想坐起来,却没有气力,只伏枕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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