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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近塔,在一切光明迷镑之中,都显得十分庄严,十分流丽。
无目的地顺着长堤向前走着,走着;我渐渐的走近了我自己,开始作久别后的寒暄。出
乎意外的,我发现八年的痛苦流离,深忧痛恨,我自己仍旧保存着相当的淳朴,浅易和天
真。
她——我的“大我”,很稳重和蔼的告诉我:
世界上最大的威力,不是旋风般的飞机,巨雷般的大炮,鲨鱼般的战舰,以及一切摧残
毁灭的战器——因为战器是不断的有突飞猛进的新发明。拥有最大威力的,还是飞机大炮后
面,沉着的驾驶射击的,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理智的人类。
机器是无知的,人类是有爱的。
人类以及一切生物的爱的起点,是母亲的爱。
母亲的爱是慈蔼的,是温柔的,是容忍的,是宽大的;但同时也是最严正的,最强烈
的,最抵御的,最富有正义感的!
她看见了满天的火焰,满地的瓦砾,满山满谷的枯骨残骸,满城满乡的啼儿哭女……她
的慈蔼的眼睛,会变成锐明的闪电,她的温柔的声音,会变成清朗的天风,她的正义感,会
飞翔到最高的青空,来叫出她严厉的绝叫!
她要阻止一切侵略者的麻醉蒙蔽的教育,阻止一切以神圣科学发明作为战争工具的制
造,她要阻止一切使人类互相残杀毁灭的错误歪曲的宣传。
因为在战争之中,受最大痛苦的,乃是最伟大的女性!
在战争里,她要送她千辛万苦扶持抚养的丈夫和儿子,走上毁灭的战场;她要在家里田
间,做着兼人的劳瘁的工作;她要舍弃了自己美丽整洁的家,拖儿带女的走入山中谷里;或
在焦土之上,瓦砾场中,重新搭起一个聊蔽风雨的小篷。她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洒尽了最后
一滴血,在战争的悲惨昏黑的残局上面……含辛茹苦再来拾收,再来建设,再来创造。
全人类的母亲,全世界的女性,应当起来了!
我们不能推诿我们的过失,不能逃避我们的责任,在信仰我们的儿女,抬头请示我们的
时候,我们是否以大无畏的精神,凛然告诉他们说,战争是不道德的,仇恨是无终止的,暴
力和侵略,终久是失败的?
我们是否又慈蔼温柔的对他们说:世界是和平的,人类是自由的,民族与民族,国家与
国家之间,只有爱,只有互助,才能达到永久的安乐与和平?
猛抬头,原来我已走到苏堤的终点,折转回来,面迎着更灿烂的湖光,晨雾完全消隐,
我眼里忽然满了泪,我的“大我”轻轻地对我说:
“做子女的时候,承受着爱,只感觉着爱的伟大;做母亲的时候,赋予着爱,却知道了
爱的痛苦!”
这八年,我尝尽了爱的痛苦!我不知道在全世界——就是我此刻所在地的东京,有多少
女性,也尝着同我一样的爱的痛苦。
让我们携起手来罢,我们要领导着我们天真纯洁的儿女们,在亚东满目荒凉的瓦砾场
上,重建起一座殷实富丽的乡村和城市,隔着洋海,同情和爱的情感,像海风一样,永远和
煦地交流!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夜,于东京。
1卷第10期。)丢不掉的珍宝
文藻从外面笑嘻嘻的回来,胁下夹着一大厚册的《中国名画集》。是他刚从旧书铺里买
的,花了六百日圆!
看他在灯下反复翻阅赏玩的样子,我没有出声,只坐在书斋的一角,静默的凝视着他。
没有记性的可爱的读书人,他忘掉了他的伤心故事了!
我们两个人都喜欢买书,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学生时代,在美国,常常在一月之末,他
的用费便因着恣意买书而枯竭了。他总是欢欢喜喜地以面包和冷水充饥,他觉得精神食粮比
物质的食粮还要紧。在我们做朋友的时代,他赠送给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
是各种的善本书籍,文学的,哲学的,艺术的不朽的杰作。
我们结婚以后,小小的新房子里,客厅和书斋,真是“满壁琳琅”墙上也都是相当名贵
的字画。
十年以后,书籍越来越多了,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总有十本左右,杂志和各
种学术刊物还不在内。我们客厅内,半圆雕花的红木桌上的新书,差不多每星期便换过一
次。朋友和学生们来的时候,总是先跑到这半圆桌前面,站立翻阅。
同时,十年之中我们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许多有艺术性的相片,买了许多古董名
画,以及其他纪念品。我们在自己和朋友们赞叹赏玩之后,便珍重的将这些珍贵的东西,择
起挂起或是收起。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们从欧洲,由西伯利亚铁路经过东三省,进了山海关,
回到北平。到车站来迎接我们的家人朋友和学生,总有几十人,到家以后,他们争着替我们
打开行李,抢着看我们远道带回的东西。
七月七日,芦沟桥上,燃起了战争之火……为着要争取正义与和平,我们决定要到抗战
的大后方去。尽我们一分绵薄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小女儿宗黎还未诞生,同时要维持燕京
大学的开学,我们在北平又住了一学年。这一学年之中,我们无一日不作离开北平的准备:
一切陈设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卖的卖了,只剩下一些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不
舍得让它与我们一同去流亡冒险的,我们就珍重的装起寄存在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那就是
文藻从在清华做学起,几十年的日记;和我在美国三年的日记;我们两人整齐冗长六年的通
信,我的母亲和朋友,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读者”的来信,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
诗和散文读的,还有我的父亲年轻在海上时代,给母亲写的信和诗,母亲死后,由我保存
的。此外还有作者签名送我的书籍,如泰戈尔《新月集》及其他;Vir-giniaWo
lfe的ToTheLightHouse及其他;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
林,淑华,茅盾……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
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各种字画,以及许许多多有艺术价
值的纪念品……收集起来,装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来所编的,几十布匣的笔记教
材,还不在内!
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男女学生帮忙,有人登记,有人包裹,有人装
箱。……我们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谈话。我们都痛恨了战争!战争
摧残了文化,毁灭了艺术作品,夺去了我们读书人研究写作的时间,这些损失是多少物质上
的获得,都不能换取补偿的,何况侵略争夺,决不能有永久的获得!
在这些年轻人叹恨纵谈的时候,我每每因着疲倦而沉默着。这时我总忆起宋朝金人内犯
的时候,我们伟大的女诗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仓皇避难,把他们历年收集的金石
字画,都丢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描写他们初婚贫困的时候,怎样喜爱
字画,又买不起字画!以后生活转好,怎样地慢慢收集字画,以及金石艺术品,为着这些宝
物,他们盖起书楼,来保存,来布置;字里行间,横溢着他们同居的快乐与和平的幸福。最
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穷困……充分的描写呈露了战争期中,
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
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我却从始至终就认为战争是暂时的,正义和
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物惨痛的损失,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
事!
话虽如此说,我总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宝”。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飞回
北平的机会,我就赶紧回到燕京大学去。在那里,我发现校景外观,一点没有改变,经过了
半年的修缮,仍旧是富丽堂皇;树木比以前更葱郁了,湖水依旧涟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
那一架香溢四邻的紫藤花,连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红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无存!走上阁
楼,四壁是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笔记教材都不见了!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空洞无着,默然的站了一会,就转身下来。
遇到了当年的工友,提起当年我们的房子,在日美宣战,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宪
兵的驻在所,文藻的书室,就是拷问教授们的地方。那些笔记匣子,被日本兵运走了,不知
去向。
两天以后,我才满怀着虚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们书箱的大楼顶阁上去——果然像我所
想到的,那一间小屋是敞开的,捻开电灯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我
的书籍,我的……一切都丧失了!
白发的工友,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看见我无言的惨默,悄悄地走了过来,抱歉似的安慰
我说:“在珍珠港事变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围燕京大学,学生们都撵出去了,我们都
被锁了起来。第二天我们也被撵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各个楼里
都空了,而且楼房拆改得不成样子。……您的东西……大概也和别人的一样,再也找不转来
了。不过……我真高兴……这几年你倒还健康。”
我谢了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转身便走下楼去。
迂缓的穿过翠绿的山坡,走到湖畔。远望岛亭畔的石船,我绕着湖走了两周,心里渐渐
从荒凉寂寞,变成觉悟与欢喜。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过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的珍宝。这些珍
宝,毁灭的不必说了,未毁灭的,也不知已经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