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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方向多好,整个房子朝着东南!这东南角的屋子正好做书房,东窗前可以放一张大大的
书桌,四墙嵌上矮矮的书厨,南窗下再放一张小小的茶几,九张小椅子,这屋子就不必再有
别的陈设了。”一转身她又往后走,嘴里说:“这间朝南的房子,正好做卧房,阳光也好,
配上浅红色的窗帘,矮床,摇椅,和一张小巧的梳妆台,空气就非常的柔静。最好的还是外
面的一大间……”她说着又走到外面大屋子里,倚着窗口,回头笑说:“这四周松影太浓
了,这间要挂上彩云式的窗帘,才显着光亮。买白布来,拿油彩画上去,这样,无论屋里插
什么颜色的花草,全都合式。壁炉上挂上蒙纳利萨(Monaliza)的画像,再配上一
对淡黄色的蜡烛,该多么淡雅!这看这壁炉,多大,多简朴!山后有的是乱柴,去捡些来,
冬天阴雨的黄昏,把壁炉点上,不点灯,在炉火中品茶,听雨,呵,听到半夜我也愿
意……”她呼吸有些急促,不住的说了下去。
我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这少女多么美丽,多么聪明!她竟在这空屋里,用幻想布置了一
个最美丽的住宅……我快乐的微笑了,我说,“虹,等明儿我攒够了钱,把这所房子买下
来,接你来住!”她惊异的抬起头来望着我,脸上忽然盖上一层更深的红晕。我知道我说错
了话,赶紧接着说:“你既然如此喜欢,我买了这房子,分租给你。”她才笑了一笑,但立
刻又皱起眉来,心不在焉的往外走,我也便跟到廊外,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本来么,我从来
没有表示过我爱她,她也没有说过她爱我,其他的更谈不到了。不过,只要我们心里都明
白、都了解,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后我们又去过许多次。这一夏天,空袭太多了,我不能工作,她也没有教书,但我们
都不到防空洞里去,山上本来安全,这院里又是最幽静的地方,在阳光和月色下,我们就坐
在廊栏上闲谈。虹在庭院布置上,又添了许多意见:廊下要种些玫瑰,竹边要栽上美人蕉,
石阶两旁要植些杜鹃,剪平了便是天然的短墙……我总是微笑的听着,这种谈话,总继续到
警报解除为止。
雾季来临,空袭没有了。我赶着补做实验室里的工作,虹也给学生赶补功课,我们见面
的时候很少。但在忙逼劳碌之中,我的心中,总憧憬着那在幻想中布置起来的房屋和庭院,
和在房里院中欢笑行走的虹。这憧憬使我沉迷,使我陶醉,一想起来,胸头便热烘烘的!
春天该是更快乐的了,而我的心里,却加上一层重压。上海家的来信,总是提到生活越
来越高,父亲的宿疾也越来越重,债是借到无可再借,希望我能够寄点钱回去。否则不但弟
妹们要失学,就是全家也眼看着要断炊了。
虹呢,本来她的一家住在南岸她的表兄的工厂里。她的表兄是个厂长,手头很丰裕,待
她一家也极好,但她的表嫂于春初亡过了,没有人理家。在周末,虹就常常到南岸去,回来
时总是很忧郁,很沉默,难得看见她快乐的笑容。我们渐渐的觉到“现实”的箍儿,越箍越
紧,虽然我们还挣扎着往幻想的道上走……
暑期中,虹住在南岸,我去兰州赴了工程师学会年会,顺便在西北考察了一趟。回到山
上,在初秋阴雨的黄昏,在我杂乱的书案头,拆开了两封信。第一封是我叔叔的,上面写:
“颖侄惠青:
前得汝父自上海来函,道及近来家计,已到山穷水尽地步,深以汝历年只知自己前途,
不念家庭负担为憾!叔亦老也,家中食指浩繁,势难兼顾,研究所中薪水太薄,不足久恋,
兹已为侄在××银行,谋得助理员之职,地位虽低,而薪津分红,平均每月可在三万元左
右。此事之成,半由机缘,半由面子,万勿再以‘兴趣’‘事业’为辞,坐失机会!望即日
辞职,进城报到,切要切要。
叔字”
第二封是虹的,只短短的几个字:
“颖:我昨天已辞了这里的事,打算回到南岸去久住了,明天下午请到那空屋廊上相
见,即使话别,心乱如麻,一切面述。虹
即日”
我拿着这两封信,只觉得手足冰冷,胸头发噎,窗外已经沉黑;只有一两星微弱的灯
火,在层层的雾阵中挣扎着闪烁——
第二天的黄昏,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望山上走,这小径,本来是走向乐园之路,而今
天……我低着头正在昏昏的想,猛抬头已到了这所房子的门前,我愣住了,擦了擦眼睛,重
新再认,呵,一切都改观了!四围已编上比人还高的竹篱,两扇漆黑的大门,紧紧的关闭
着,篱笆上面露出窗户和廊子,窗上挂着白色的布帘,廊上晾着一行行的杂色衣裤……
我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整座山峰在我脚下震撼!我咬着牙,站了一站,便踉跄的走过这
房子,迎着虹的来路。
在半路上我把虹截住,她的头发上满是雾珠,一件灰色的雨衣,裹住了她细小的身躯,
眼圈微黑,更显出那黑大深愁的双眼,她向我惨惨的一笑,一面仍往前走。我拦住她,说
“虹,我们不能去了,那房子有人住了!”我的声音带些颤动,她抬头注视着我,咬着唇
儿,又惨惨的一笑,我们就在路边站住了。
经过了久久的沉默——我慢慢的从袋里掏出叔叔的那封信来,塞在虹的手里。虹展开了
信,细细的看了一遍,又无言的递回给我。她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用鞋尖踢弄着地下的石
子,半天,抬起头来,说“好,我们都得走开了,你牺牲了你的事业,我……我牺牲了我
的……爱情……”我抬起头来,她笑了,笑得异样:“已答应我了嫁给我的表兄,这当然是
父母的意见。表兄从小就欢喜我,因着喜欢我,就担负了我的一家。我对他却只有感激,没
有爱情。我总希望也许有一天,我能够独力把这病苦的家庭,负担起来,好减轻他的恩债。
因着较高的报酬,我就来到这山上,做着教师兼保姆,和这几个淘气的孩子,混了三年,而
现在……
“不知是何冤孽,竟在这里遇见你!我们都是最可怜可鄙的孩子,只知往幻想中沉溺,
逃避,这幻想曾使我们朦胧的快乐了许多日子,但现实还是现实!比浮云还轻,现实比泰山
还重,到了今天,浮云散尽,我们才发现自己已被压在这惨重的现实之下!”
她停了一停,双颊绯红了起来,微微的咳嗽了几声,“然而我并不追悔我们的相逢——
我们虽然从今永远分开了,在海角,在天涯,我们却都知道我们正在走着同一的命运,那就
是无休无尽的寂寞与忧愁……
“我并不要求你忘记了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正和我不会忘记你一样。”她伸
出手来:“再见罢,颖!不,我不说再见,我希望我们永不再见!”
眼泪塞满了我的喉头我捧住了她的手,停了一会,她挣脱了,转身便走,我正要唤住了
她,她忽然又转过身来,满脸的泪光,满脸的笑,她伸着双臂:“幻想,为什么不可以呢,
让我们还拿幻想来结束这别离……颖,你不是进城上班去么?
别忘了你还有个美丽舒适的家,你好好上班,周末回来,我在窗口点上一支红烛,来照
耀你的归途。我在壁炉边矮几上,给你准备下一顿精美的晚餐,你在这小路上唤我,我就跑
下层阶来接你!去罢,我的颖,星期六晚上见!”她在哽咽声中长笑着,回头便走入松林深
雾之中——黑暗压盖了下来!我的灵魂已离开了我,我的麻木的腿,一步一步的拖着我的躯
壳,往山下走——这小路无尽的长,往下,往下,把我引到无底的深渊里去。三十三年十月
二十五夜,歌乐山致赵清阁
清阁:
信收到。最近不拟进城。听说你十号赴赖家桥,千万路过一叙。我还好。有许多事情要
问你。相见近,不多谈。冰心四四年十一月七日再寄小读者通讯四
亲爱的小朋友:
一位从军的小朋友,要我谈生命,这问题很费我思索。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它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它的前身。它聚集起许多细流,合
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它曲折的穿过了悬岩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
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它享乐着它所遭遇的一切——
有时候它遇到岩前阻,它愤激的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的起伏催
逼,直到它涌过了,冲倒了这危崖,它才心平气和的一泻千里。
有时候它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它快乐而又羞怯,
静静地流着,低低地吟唱着,轻轻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时候它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使它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它,大雨击打着
它,它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它许多新生的力量。
有时候它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它照耀,向它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它只
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它向前走……
终于有一天,它远远地望见了大海,呵!它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它屏息,使
它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它。
它一声不响的流入她的怀里。它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
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树,它从地底里聚集起许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