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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来,老太太说东说西,老妈子问长问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惊断,许久许久不能再拿
起笔来。而且——写文章实在要心境平静,虽然不一定要快乐,而我现在呢?不用说快乐,
要平静也就很难很难的了!
“写了两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发现写文章卖钱,是得不偿失!稿费增加和工资增加的
速度,几乎是一与百之比,衣工,鞋价,更不必说。靠稿费来添置孩子衣服,固然是梦想,
写五千字的小说,来换一双小鞋子,也是不可能。没有了鼓励,没有了希望,而写文章只引
起自己伤心,家人责难的时候,我便把女工辞退了。其实她早就要走——我们家钱少,孩子
多,上人脾气又不大好,没有什么事使她留恋的,不像我……我是走不脱的!
“我生着火,拣着米,洗着菜,缝着鞋子,补着袜子,心里就象枯树一般的空洞,麻
木。本来,抗战时代,有谁安逸?
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虽没有学过家务,我也能将就的做,而且我
也不怕做,劳作有劳作的快乐,只要心里能得到一点慰安,温暖……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言语,自己苦够了,这万方多难的年头,何必又增加别人的
痛苦?对我的父母,我是更不说的。父亲从北方来信,总是说:‘南国浓郁明艳的风光,不
知又添了你多少诗料,为何不寄点短诗给爸爸看?’最近不知是谁,向他们报告了这里的实
况,母亲很忧苦的写了信来,说: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竟是这个样子!老太太总该可以帮帮忙吧?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
由着你读书写字,把身体弄坏了,家事也一点不会。’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顿,我看了信,真
是心如刀割。我自己痛苦不要紧,还害得父亲为我失望,母亲为我伤心,×先生,这真是
《琵琶记》里蔡中郎所说的‘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了!”她说着忍不住把孩子推在一边,
用衣襟掩着脸大哭了起来。孩子们也许看惯了妈妈的啼哭,呆立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仍去
玩耍。我呢,不知道怎样劝她,也想她在家里整天的凄凉掩抑,在这朗阔的野外,让她恣情
的一恸,倒也是一种发泄,我也便悄悄的走向一边……
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时学校里已放了暑假。城墙边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压伤了
许多人,M老太太幸而无恙。
我便撺掇他们疏散到乡下去。我自己也远远的搬到另一乡村里的祠堂里住下——在那
里,我又遇到了一个女人!张嫂
可怜,在“张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两个字,因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
不是我的邻居,也不算我的佣人,她更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张的媳妇
儿。
我住在这祠堂的楼上,楼下住着李老先生夫妇,老张他们就住在大门边的一间小屋里。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学生,他很殷勤的带着我周视祠堂前后,说:“这里很静,×先
生正好多写文章。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张他们在,重活叫他做。”老张听见说到他,便
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露着一口黄牙向我笑。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个子很矮,很老实的样
子。我的学生问:“张嫂呢?”他说:“挑水去了。”那学生又陪我上了楼,一边说:“张
嫂是个能干人,比她老板伶俐得多,力气也大,有话宁可同她讲。”
为着方便,我就把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风雨时节,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苍蝇太
多,夏天尤其难受。李老夫妇是山西人,为人极其慈祥和蔼。老太太自己烹调,饭菜十分可
口。我早晨起来,自己下厨房打水洗脸,收拾房间,不到饭时,也少和他们见面。这一对老
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没有一点声音,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同城内M家比起来,真有天渊
之别,我觉得十分舒适。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张嫂,请她替我洗衣服。张嫂从黑暗的小屋里,钻了出来,阳光
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黄的头发,高高的在脑后挽一个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间布满了风吹
日晒的裂纹;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锐利;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却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
她迎着我,笑嘻嘻的问:
“你家有事吗?”我说:“烦你洗几件衣服,这是白的,请你仔细一点。”她说:“是
了,你们的衣服是讲究的——给我一块洋碱!”
李老太太倚在门边看,招手叫我进去,悄悄的说:“有衣服宁可到山下找人洗,这个女
人厉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块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来卖——我们衣服都是自己
洗。”我想了一想,笑说:“这次算了,下次再说吧。”
第二天清早,张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单,送了上来——洗的很洁白,叠的也很平整——
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上,说:
“×先生,衣服在这里,还有剩下的洋碱。”我谢了她,很觉得“喜出望外”,因此我
对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楼来扫地,送信,取衣服,倒纸篓。
我的东西本来简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出去从不锁门,却不曾丢失过任何
物件,如银钱,衣服,书籍等等。
至于火柴,点心,毛巾,胰皂,我素来不知数目,虽然李老太太说过几次,叫我小心,
我想谁耐烦看守那些东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张嫂收拾屋子,干净得使我喜欢,别的也无
所谓了。
张嫂对我很好,对李家两老,就不大客气。比方说挑水,过了三天两天就要涨价,她并
不明说,只以怠工方式处之。有一两天忽然看不见张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着急,问老
张:“你家里呢?”他笑说:“田里帮工去了。”叫老张,“帮忙挑一下水吧。”他答应着
总不动身。我从楼上下来,催促了几遍,他才慢腾腾的挑起桶儿出去。在楼栏边,我望见张
嫂从田里上来,和老张在山脚下站着说了一会话。老张挑了两桶水,便躺了下去,说是肚子
痛。第二天他就不出来。老先生气了,说:“他们真会拿捏人,他以为这里就没有人挑水
了!
我自己下山去找!”老先生在茶馆里坐了半天,同乡下人一说起来,听说是在山上,都
摇头笑说:“山上呢,好大的坡儿,你家多出几个钱吧!”等他们一说出价钱,老先生又气
得摇着头,走上山来,原来比张嫂的价目还大。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张嫂,我说:“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没有
了。”她笑说:“我没有空。”我也笑说:“你别胡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钱跟
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着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从此,就是她真农
忙,我们也没有缺过水,——除了她生产那几天,是老张挑的。
我从不觉得张嫂有什么异样,她穿的衣服本来宽大,更显不出什么。只有一天,李老太
太说:“张嫂的身子重了,关于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张说一声,省得他临时不干。”我
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刚才还看见张嫂背着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时不见得会分娩,
也就没提。
第二天早起,张嫂没有上来扫地。我们吃早饭的时候,看见老张提着一小篮鸡蛋进门。
我问张嫂如何不见?他笑嘻嘻的说:“昨晚上养了一个娃儿!”我们连忙给他道贺,又问他
是男是女。李老太太就说:“他们这些人真本事,自己会拾孩子。这还是头一胎呢,不声不
响的就生下来了,比下个蛋还容易!”我连忙上楼去,用红纸包了五十块钱的票子,交给老
张,说:“给张嫂买点红糖吃。”李老太太也从屋里拿了一个红纸包出去,老张笑嘻嘻的都
接了,嘴里说:“谢谢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儿吗?”李老太太很高兴的就进到那间黑
屋里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里闲谈。老太太一边摇着头,一边笑着,进门就说:“好大的一
个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们猜张嫂在那里做什么?她坐在床板上织渔网呢,今早五更天生
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做起活来了。她也不乏不累,你说这女人是铁打的不是!”因
此就提到张嫂从十二岁,就到张家来做童养媳,十五岁圆的房。她婆婆在的时候,常常把她
打的躲在山洞里去哭。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良懦的丈夫,过了一年安静的日子,算起来,
她今年才廿五岁。
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为她已是三四十岁的人,“劳作”竟把她的青春,洗
刷得不留一丝痕迹!但她永远不发问,不怀疑,不怨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
柴,洗衣,种地,一天里风车儿似的,山上山下的跑——只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总是看
见她在光影里做点什么。有月亮的夜里,她还打了一夜的豆子!
从那天起,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第七天,天晴了,我们又看见张嫂背着筐子,拿着镰
刀出去。从此我们常常看见老张抱着孩子,哼哼唧唧的坐在门洞里。有时张嫂回来晚了,孩
子饿得不住的哭,老张就急得在门口转磨。我们都笑说:
“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着孩子,多省事。她回来又得现做饭,奶孩子,不要累死
人。”老张摇着头笑说:“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老张倒很坦然,我却常常觉
得惭愧。每逢我拿着一本闲书,悠然的坐在楼前,看见张嫂匆匆的进来,忙忙的出去,背
上,肩上,手里,腰里,总不空着,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着最实在,最艰巨的后方生产的工
作。我呢,每逢给朋友写信,字里行间,总要流露出劳乏,流露出困穷,流露出萎靡,而实
际的我,却悠悠的坐在山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