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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背影转过大楼,才怅怅的进来。咳!
数年来最知心的同学,从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绝了音信。如今又过了一年多
了,我自己的功课很忙,似乎也渐渐的把英云淡忘了,但是我还总不敢多忆起她的事情。因
为一想起来,便要伤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发现了这封信。
这时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内的话。
敬爱的冰心呵!我心中满了悲痛,也不能多说什么
话。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活动着!我和淑平的
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
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二十七夜三点钟英云
淑平呵!英云呵!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的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
负我自己。
秋风仍旧飒飒的吹着,秋雨也依旧滴沥滴沥的下着,瓶子里的桂花却低着头,好像惶惶
不堪的对我说:“请你饶恕我,都是我说了一句过乐的话。如今窗以内也是‘秋雨秋风愁煞
人’的了。”
发表时题前注:“实事小说”。)
我做小说,何曾悲观呢?
昨天下午四点钟,放了学回家,一进门来,看见庭院里数十盆的菊花,都开得如云似
锦,花台里的落叶却堆满了,便放下书籍,拿起灌壶来,将菊花挨次的都浇了,又拿了扫
帚,一下一下的慢慢去扫那落叶。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廊子上,一边看着我扫地,一边闲谈。
忽然仆人从外院走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是一位旧同学寄给我的,拆开一看,内中有一
段话,提到我做小说的事情,他说“从《晨报》上读尊著小说数篇,极好,但何苦多作悲观
语,令人读之,觉满纸秋声也。”我笑了一笑,便递给母亲,父亲也走近前来,一同看这封
信。母亲看完了,便对我说,“他说得极是,你所做的小说,总带些悲惨,叫人看着心里不
好过,你这样小小的年纪,不应该学这个样子,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文字,和他的前途,是很
有关系的。”父亲点一点头也说道,“我倒不是说什么忌讳,只怕多做这种文字,思想不免
渐渐的趋到消极一方面去,你平日的壮志,终久要销磨的。”
我笑着辩道:“我并没有说我自己,都说的是别人,难道和我有什么影响。”母亲也笑
着说道,“难道这文字不是你做的,你何必强辩。”我便忍着笑低下头去,仍去扫那落叶。
五点钟以后,父亲出门去了,母亲也进到屋子里去。只有我一个人站到廊子上,对着菊
花,因为细想父亲和母亲的话,不觉凝了一会子神,抬起头来,只见淡淡的云片,拥着半轮
明月,从落叶萧疏的树隙里,射将过来,一阵一阵的暮鸦咿咿哑哑的掠月南飞,院子里的菊
花,与初生的月影相掩映,越显得十分幽媚,好像是一幅绝妙的秋景图。
我的书斋窗前,常常不断的栽着花草,庭院里是最幽静不过的。屋子以外,四围都是空
地和人家的园林,参天的树影,如同曲曲屏山。我每日放学归来,多半要坐在窗下书案旁
边,领略那“天然之美”,去疏散我的脑筋。就是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也是帘卷西风,夜
凉如水,满庭花影,消瘦不堪……我总觉得一个人所做的文字和眼前的景物,是很有关系
的,并且小说里头,碰着写景的时候,如果要摹写那清幽的境界,就免不了用许多冷涩的字
眼,才能形容得出,我每次做小说,因为写景的关系,和我眼前接触的影响,或不免带些悲
凉的色彩,这倒不必讳言的。至于悲观两个字,我自问实在不敢承认呵。
再进一步来说,我做小说的目的,是要想感化社会,所以极力描写那旧社会旧家庭的不
良现状,好叫人看了有所警觉,方能想去改良,若不说得沉痛悲惨,就难引起阅者的注意,
若不能引起阅者的注意,就难激动他们去改良。何况旧社会旧家庭里,许多真情实事,还有
比我所说的悲惨到十倍的呢。我记得前些日子,在《国民公报》的《寸铁》栏中,看见某君
论我所做的小说,大意说:
独憔悴》小说,便对我痛恨旧家庭习惯的不良……我说只晓得痛恨,是没有益处的,总
要大家努力去改良才好。
这“痛恨”和“努力改良”,便是我做小说所要得的结果了。这样便是借着“消极的文
字”,去做那“积极的事业”了。
就使于我个人的前途上,真个有什么影响,我也是情愿去领受的,何况决不至于如此
呢。
但是宇宙之内,却不能够只有“秋肃”,没有“春温”,我的文字上,既然都是“苦雨
凄风”,也应当有个“柳明花笑”。
不日我想作一篇乐观的小说,省得我的父母和朋友,都虑我的精神渐渐趋到消极方面
去。方才所说的,就算是我的一种预约罢了。(本篇作于1919年11月5日,最初发表
于北京《晨报》1919年11月11日第五版。)去国
英士独自一人凭在船头阑干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一轮明月,照着太平洋浩浩无边
的水,一片晶莹朗澈。船不住的往前走着,船头的浪花,溅卷如雪。舱面上还有许多的旅
客,三三两两的坐立谈话,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乐和希望充满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岁的时候,父亲朱衡从美国来了一
封信,叫他跟着自己的一位朋友,来美国预备学习土木工程,他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年纪虽
小,志气极大,当下也没有一点的犹豫留恋,便辞了母亲和八岁的小妹妹,乘风破浪的去到
新大陆。
那时还是宣统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听得国内已经起了革命。朱衡本是
革命党中的重要分子,得了党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国。英士绕了半个地球,也没有拜见
他的父亲,只由他父亲的朋友,替他安顿清楚,他便独自在美国留学了七年。
年限满了,课程也完毕了,他的才干和思想,本来是很超绝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
毕业的成绩,是全班的第一,师友们都是十分夸羡,他自己也喜欢的了不得。毕业后不及两
个礼拜,便赶紧收拾了,回到祖国。
这时他在船上回头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阑干上,口里微微的唱着国歌。心想:
“中国已经改成民国了,虽然共和的程度还是幼稚,但是从报纸上看见说袁世凯想做皇帝,
失败了一次,宣统复辟,又失败了一次,可见民气是很有希望的。以我这样的少年,回到少
年时代大有作为的中国,正合了‘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那两句话。我何幸是一个少
年,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国,亲爱的父母姊妹!亲爱的祖国!
我英士离着你们一天一天的近了。”
想到这里,不禁微笑着站了起来,在舱面上走来走去,脑中生了无数的幻像,头一件事
就想到慈爱的父母,虽然那温煦的慈颜,时时涌现目前,但是现在也许增了老态。他们看见
了八年远游的爱子,不知要怎样的得意喜欢!“娇小的妹妹,当我离家的时候,她送我上
船,含泪拉着我的手说了‘再见’,就伏在母亲怀里哭了,我本来是一点没有留恋的,那时
也不禁落了几点的热泪。船开了以后,还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码头上,扬着手巾,过了几分
钟,她的影儿,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经——十五——
十六了,想是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郎,我现在回去了,不知她还认得我不呢?——
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小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建树了什么事业?”
他脑中的幻像,顷刻万变,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舱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尽了。他也觉
得海风锐厉,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做那“祖国庄严”的梦。
两个礼拜以后,英士提着两个皮包,一步一步的向着家门走着,淡烟暮霭里,看见他家
墙内几株柳树后的白石楼屋,从绿色的窗帘里,隐隐的透出灯光,好象有人影在窗前摇漾。
他不禁乐极,又有一点心怯!走近门口,按一按门铃,有一个不相识的仆人,走出来开
了门,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问又不敢问。英士不禁失笑,这时有一个老妈子从里面走了
出来,看见英士,便走近前来,喜得眉开眼笑道:“这不是大少爷么?”英士认出她是妹妹
芳士的奶娘,也喜欢的了不得;便道:“原来是吴妈,老爷太太都在家么?”一面便将皮包
递与仆人,一同走了进去,吴妈道:“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
笑,便问道:“芳姑娘呢?”吴妈道:
“芳姑娘还在学堂里,听说她们今天赛网球,所以回来得晚些。”一面说着便上了楼,
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进到屋里,
一同坐下,吴妈打上洗脸水,便在一旁看着。夫人道,“英士!
你是几时动身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儿,芳士还想写信去问。”
英士一面洗脸,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来,用不着写信。就是写信,我也是
和信同时到的。”朱衡问道:“我那几位朋友都好么?”英士说:“都好,吴先生和李先生
还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们问你二位老人家好。他们还说请父亲过年到美国去游历,他们
都很想望父亲的风采。”朱衡笑了一笑。
这时吴妈笑着对夫人说:“太太!看英哥去了这几年,比老爷还高了,真是长的快。”
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英士笑道:
“我和美国的同学比起来,还不算是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