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候,我却走到图书室,拿起一张信纸来,给这一对新夫妇写了一封信,我说:“阿H同四
弟,你们走后,老三和我感到无限的寂寞,心里一凉,天气也不热了。我们是道地中国人,
在中原小吃部没吃冰淇淋,却吃了两碗热汤面!”
五六年来,他们小巧精致的家,做了我的行宫,南下北上,或是夏天避暑,总在他们那
里小驻。白天各人做各人的事,晚上常是点起蜡烛来听无线电音乐。有时他们也在烛影中撒
娇打架,向大哥诉苦,更有时在餐馆屋顶花园,介绍些年轻女友,来同大哥认识。这些事也
很有趣,在我冷静严肃的生活之中,是个很温柔的变换。
上星期又得他们一封信说:“我们的船全被英国政府征用了,从此不能开着小炮,追击
日本的走私船只,如何可惜!但是,老头子,我们也许要调到重庆来,你头痛不头痛?”
我真的头痛了,但这头痛不是急出来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7月4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31期,署名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怀念的一个女人,一想到她,我童年时代最亲切的琐事,都活跃到
眼前来了。
奶娘是我们故乡的乡下人,大脚,圆脸,一对笑眼(一笑眼睛便闭成两道缝),皮肤微
黑,鼻子很扁。记得我小的时候很胖,人家说我长的像奶娘,我已觉得那不是句恭维的话。
母亲生我之后,病了一场,没有乳水,祖父很着急的四处寻找奶妈,试了几个,都不合
式,最后她来了,据说是和她的婆婆呕气出来的,她新死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儿,乳汁很好。
祖父说我一到她的怀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稳睡着。祖父很欢喜说:“胡嫂,你住下吧,荣官
和你有缘。”她也就很高兴的住下了。
世上叫我“荣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祖父,一个便是我的奶娘。我总记得她
说:“荣官呀,你要好好读书,大了中举人,中进士,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儿孙
满堂,那时你别忘了你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总是在玩着,觉得她粗
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痒的,她一双笑眼看着我,我便满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了
我还没有忘记“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之外,既未作大官,又未挣大钱,至于“娶个好媳
妇”这一段,更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我们一家人,除了佣人之外,都欢喜她,祖父因为宠我,更是宠她。奶娘一定要吃好
的,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的,为的是要干净。父亲不常回来,回来时看见我肥胖有
趣,也觉得这奶妈不错。母亲对谁都好,对她更是格外的宽厚。奶娘常和我说:“你妈妈是
个菩萨,做好人没有错处,修了个好丈夫,好儿子。就是一样,这班下人都让她惯坏了,个
个作恶营私,这些没良心的人,老天爷总有一天睁天眼!”
那时我母亲主持一个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的爱护我母
亲,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着秤,到厨房里去称厨师父买的菜和肉,夜里拍
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视灯火,察看门户。母亲常常婉告她说:“你只看管荣官好了,这些
事用不着你操心,何苦来叫人家讨厌你。”她起先也只笑笑,说多了就发急。记得有一次,
她哭了,说:“这些还不是都为你!你是一位菩萨,连高声说话都没说过,眼看这一场家私
都让人搬空了,我看不过,才来帮你一点忙,你还怪我。”她一边数落,一边擦眼泪。母亲
反而笑了,不说什么。父亲忍着笑,正色说:“我们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和太太说话,不
必这样发急,‘你’呀‘我’的,没了规矩!”我只以为她是同我母亲拌嘴,便在后面使劲
的捶她的腿,她回头看看,一把拉起我来,背着就走。
说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还是我的奶娘给培养起来的。
大约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位堂哥哥带我出去逛街,看见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说要
请我吃“鸡素烧”,我欣然答应。
脱鞋进门,地板光滑,我们两人拉着手溜走,我已是很高兴。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和堂哥对跪在矮几的两边,上下首跪着两个日本侍女,搽着满脸满
脖子的怪粉,梳着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们手忙脚乱,烧鸡调味,殷勤劝进,还不住的和
我们说笑。吃完饭回来,我觉得印象很深,一进门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的奶娘。她素来是
爱听我的游玩报告的,这次却睁大了眼睛,沉着脸,说:“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单拉你往那
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诉你的父亲打你!”我吓得不敢再说。过了许多日子,偶然同
母亲提起,母亲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还向奶娘解释,说:“侄少爷不是一个荒唐人,他
带荣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饭馆子;日本的规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过头去
说:“这班不要脸的东西!太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事呀!告诉您听
吧,东洋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开馆子的、开洋行的、卖仁丹的,没有一个安着好心,连他们
的领事都是他们一伙,而且就是贼头。他们的饭馆侍女,就是窑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还
要去。洋行里卖胃药,一吃就上瘾。卖仁丹的,就是眼线,往常到我们村里,一次、两次、
三次、头一次画下了图,第二次再来察看,第三次就竖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们画图的时
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过,哪地方有树,哪地方有井……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记着我的话,
将来我们这里,要没有东洋人造反,您怎样罚我都行!”父亲在旁边听着,连连点头,说:
“她这话有道理,我们将来一定还要吃日本人的亏。”
奶娘因为父亲赞成她,更加高兴了,说:“是不是?老爷也知道,我们那几亩地,那一
间杂货铺,还不是让日本人强占去的?到东洋领事那里打了一场官司,我们孩子的爸爸回来
就气死了,临死还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您看,若不是……我还不至
于……”她兴奋得脸也红了,嘴唇哆嗦着,眼里也充满了泪光。母亲眼眶也红了。父亲站了
起来,说:“荣官,你带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时只觉得又愤激又抱愧,听见父亲的
话,连忙拉她回到屋里。这一段话,从来没听见她说过,等她安静下来,我又问她一番。她
叹口气抚摩着我说:“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个女儿,还长不大。只因我没有儿子,我
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儿子,还诅咒我,说她儿子的仇,一辈子没人报了。我一赌气,便出来当
奶娘。
我想奶一个大人家的少爷,将来像薛仁贵似的跨海征东,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
鬼男人的气。你大了……”我赶紧搂着她的脖子说:“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东,打
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眼泪滚下了她的笑脸,她也紧紧的搂着我,轻轻的摇晃着,说:
“这才是我的好宝贝!”
从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带我到街上去,遇见日本人,或经过日本人的铺子,我们
互搀着的手,都不由的捏紧了起来。我从来不肯买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货的礼物。朋友
们送给我的日俄战争图画,我把上面的日本旗帜,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后,我很用心的读
日本地理,看东洋地图,因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于我的,除了“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
妇”以外,还有“跨海征东”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气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们搬到北平的时候,她没有跟去。不
过从祖父的信里,常常听到她的消息,她常来看祖父,也有时在祖父那里做些短工。她自己
也常常请人写信来,每信都问荣官功课如何,定婚了没有。也问北方的佣人勤谨否。又劝我
母亲驭下要恩威并济,不要太容纵了他们。母亲常常对我笑说:“你奶娘到如今还管着我,
比你祖父还仔细。”
母亲按月寄钱给她零用,到了我经济独立以后,便由我来供给她。我们在家里,常常要
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国难期间,她的恨声和眼泪,总悬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
一条和“五四”那年,学生游行示威的时候,同学们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却心
里在喊“打死东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牵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战的前两年,我有一个学生到故乡去做调查工作,我托他带一笔款子送给我的奶娘,
并托他去访问,替她照一张相片。学生回来时,带来一封书信,一张相片,和一只九成金的
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双老眼却还是笑成两道缝。信上是些不满意于我的
话,她觉得弟弟们都结婚了,而我将近四十岁还是单身,不是一个孝顺的长子。因此她寄来
一只戒指,是预备送给我将来的太太的。这只戒指和一只母亲送给我的手表,是我仅有的贵
重物品,我有时也戴上它,希望可以做一个“娶媳妇”的灵感!
抗战后,死生流转,奶娘的消息便隔绝了。也许是已死去了吧,我辗转都得不到一点信
息。我的故乡在两月以前沦陷了,听说焚杀得很惨,不知那许多牺牲者之中,有没有我那良
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乡沦陷以前死去。否则她没有看得见她的荣官“跨海征东”,却
赶上了“东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亲爱的奶娘那种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这良善的灵魂。抗战已进入了胜利阶段,能执干戈的中华民族的青年,都是你
的儿子,跨海征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