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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
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是存着快乐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
去,目前一点的苦痛,也便不以为意了。
四
我们的毕业式却在上午十点钟举行,事毕已经十二点多钟。吃过了饭,就到雅琴屋里。
还有许多的同学,也在那里,我们便都在一处说笑。三点钟的时候,天色忽然昏黑,一会儿
电光四射,雷声便隆隆地震响起来,接着下了几阵大雨。水珠都跳进屋里来,我们便赶紧关
了窗户,围坐在一处,谈起古事来。这雨下到五点钟,便渐渐地止住了。开起门来一看,球
场旁边的雨水还没有退去,被微风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树下的花和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青
翠爽肌,娇红欲滴。夕阳又出来了,晚霞烘彩,空气更是非常的清新。我们都喜欢道:
“今天的饯别会,决不至于减了兴趣了。”
开会的时候,同学都到齐了。毕业生里面,却没有英云。
主席便要叫人去请,雅琴便站起来,替她向众人道歉,说她有一点不舒服,不能到会。
众人也只得罢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艺,很有些意思。会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齐,我们都
极其快乐。满堂里都是欢笑的声音,只是我忽然觉得头目眩晕。我想是这堂里,人太多了,
空气不好的缘故。便想下去换一换空气,就悄悄的对雅琴说:“我有一点头晕,要去疏散一
会子,等到毕业生答词的时候,再去叫我罢。”她答应了。
我便轻轻的走下楼去。
我站在廊子上,凉风吹着,便觉清醒了许多。这时月光又从云隙里转了出来。因为是雨
后天气,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不禁毛
骨悚然。这时忽然听见廊子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玫瑰花下草垫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
幽女。我吃了一惊,扶住阑干再看时,月光之下,英云抬着头微笑着:“不要紧的,是我在
这里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阶,一面悄悄的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雅琴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英云道:“我何尝是病着,
只为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不愿意去搅乱大家的兴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触,便也不
言语,拉过一个垫子来,坐在她旁边。住了一会,英云便叹一口气说:“月还是一样的月,
风还是一样的风,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洁,去年今夜的风,便吹面不寒,好像助
我们的兴趣。今年今夜的月,却十分的黯淡,这风也一阵一阵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们的凄
感呢?”我说:“它们本来是无意识的,千万年中,偶然的和我们相遇。虽然有时好像和我
们很有同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却是绝对没有感情的。”英云点首道:
“我也知道的,我想从今以后,我永远不能再遇见好风月了。”说话的声音,满含着凄惨。
——我心中十分的感动,便恳切地对她说道:“英云——这一年之中,我总没有和你谈过
心,你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一点,到底为何便使你颓丧到这个地步,我是始终不晓得的,
你能否告诉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这时英云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我不禁又难
受又后悔,只得慢慢地劝她。过了一会,她才渐渐的止住了,便说:“冰心!你和我疏远的
原故,我也深晓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无处告诉了。去年回家
以后,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经在半年前,将我许给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
聘,婚期已定在一个礼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绝了。因为我们本来是亲戚,姨母
家里的光景,我都晓得,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旧家庭。但是我的父母总是觉得很满意,以为姨
母家里很从容,我将来的光景,是决没有差错的,并且已经定聘,也没有反复的余地了。”
这时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
人,便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她摇一摇头,仍旧翻来复去的弄那一
块湿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说:“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几个,
都和士芝一块在家里念一点汉文,学做些诗词歌赋,新知识上是一窍不通。几乎连地图上的
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别的更不必说了。
并且纨绔公子的习气,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这并不是士芝的过错,以他们的这样家庭
教育,自然会陶冶出这般高等游民的人材来。处在今日的世界和社会,是危险不过的,便极
意的劝他出去求学。他却说:‘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到衣食吗?’仍旧洋洋得意
的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我知道他积锢太深,眼光太浅,不是一时便能以劝化过来的。我姨
母更是一个顽固的妇女,家政的设施,都是可笑不过的。有一天我替她记帐,月间的出款
内,奢侈费,应酬费,和庙寺里的香火捐,几乎占了大半。家庭内所叫做娱乐的,便是宴会
打牌听戏。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乐境。姨母还叫我学习打牌饮酒,家里宴会的
时候,方能做个主人。不但这个,连服饰上都有了限制,总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说我
也不怕忌讳。必须浓装艳裹,抹粉涂脂,简直是一件玩具。而且连自己屋里的琐屑事情,都
不叫我亲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写照
了。有时我烦闷已极,想去和雅琴谈一谈话,但是我每一出门,便是车马呼拥,比美国总统
夫人还要声势。这样的服装,这样的侍从,实在叫我羞见故人,也只得终日坐在家里。五月
十五我的生日,还宴客唱戏,做的十分热闹。我的父母和姨母想,这样的待遇,总可以叫我
称心满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还要难受,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绝,我所
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五
我听到这里,觉得替她痛惜不过。却不得不安慰她,便说:“听说你姨母家里的人,都
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没有盼望。”英云摇头道:“不
中用的,他们喜欢我的缘由:第一是说我美丽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为我的性情
温柔婉顺,没有近来女学生浮嚣的习气。假如我要十分的立异起来,他们喜悦我的心,便完
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满心的想改良,也无从下手。有时我想到‘天生
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为其难者’这两句话,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将我安置在这个黑
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顿去改造。虽然家政不在我手里,这十几个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
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们联络,慢慢的要将新知识,灌输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无
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们谈到新派的话。弟妹们和我亲近的时候很少,他们对于‘科学游戏’
的兴味,远不如听戏游玩。我的苦心又都付与东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这酒食征逐的旋涡,
一天到晚,脑筋都是昏乱的。要是这一天没有宴会的事情,我还看一点书,要休息清净我的
脑筋,也没有心力去感化他们。日久天长,不知不觉地渐渐衰颓下来。我想这家里一切的现
象,都是衰败的兆头,子弟们又一无所能,将来连我个人,都不知是落个什么结果呢。”这
时英云说着,又泪如雨下。我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肯叫你再来求学?”英云道:“姨母
原是十分的不愿意,她说我们家里,又不靠着你教书挣钱。何必这样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
我作伴。孝顺我,便更胜于挣钱养活我了。我说:‘就是去也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中学毕业
了就不再去了,这样学业便也有个收束。并且同学们也阔别了好些日子,去会一会也好。我
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是姨夫答应了,才叫我来的。我回到学校,和你们
相见,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欢,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羡慕你们。虽然终日坐
在座上,却因心中百般的纠纷,也不能用功。因为我本来没有心肠来求学,不过是要过这一
年较快乐清净的日子,可怜今天便是末一天了。
冰心呵!我今日所处的地位,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到这里,英云又幽咽无声。
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说:“英云!你不要……”这时楼上的百叶窗忽然开了
一扇,雅琴凭在窗口唤道:“冰心!你在哪里?到了你答词的时候了。”
我正要答应,英云道:“你快上去罢,省得她又下来找你。”我只得撇了英云走上楼
去。
我聆了英云这一席话,如同听了秋坟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难过。到了会中,只无精打
采地说了几句,完了下得楼来,英云已经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
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英云便叩门进来,面色非常的黯淡。
手里拿着几本书,说:“这是你的《绝妙好词笺》,我已经看完了,谢谢你!”说着便
将书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经打扮好了,便说:“你现在就要走吗?”英云说:“是的。冰
心!我们再见罢。”说完了,眼圈一红,便转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门口,直等到
她的背影转过大楼,才怅怅的进来。咳!
数年来最知心的同学,从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绝了音信。如今又过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