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得有意外的欢喜,微笑的站了起来。说:“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东西去。”远也忙站起
说:“我也就来,这顿点心让我请了吧,我们小火车上见。”一面说着,侧身替秋心开了车
门,这笑容,这一切,秋心觉得中间的十年轻轻的都挪开了。
坐了一段的小火车,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们都笑容满面的排立在船舷
边,把客人往上让。
船上的仆役把秋心带到她定下的舱室。放下了提箱,从圆窗里看见岸上的工人们已扛开
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后移动。浑黄的波浪微触船身作响。屋里一切已模糊了,她随手
便捻开了电灯。
灯光下照着镜子,她看见了发上的尘土,眼边的黑晕,和脸上困乏憔悴的神情,“不像
从前了!”她呆立了一会,听见晚餐钟响,才惊醒似的,连忙易衣洗脸,又在颊上淡淡的敷
上一层许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这大餐间里都是外国人。远独自一个坐了一个小圆桌子,仆
役便把秋心让到远的桌上来。
远似乎也已换了衣掌,灯光之下,雪白的领,蓝底白点的领带,青呢的衣服,净过了的
脸,双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
看见秋心走来,便连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两人相对坐下。抬起头来,这杯盘,这
肴馔,这屋里充满着的异国的语音,把他们完全送到十年前国外的回忆中了!
两个人都暂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泛泛的说着中外饭菜的优劣。一面说着,远看着对坐的
秋心,觉得比下午初见时,她似乎又年轻了一点,一件浅蓝洒白花的长衣,很合式的裹住她
瘦小的身躯,长眉修目,依然秀媚,只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皱纹,黑大的眼珠中,也不
再流动着十年前活泼飞扬的光彩了。
谈话渐渐的流滑了,提到从前许多朋友的近况,彼此都叹息着年光之消逝。谈到朋友们
许多的笑话,秋心竟然发出了很自然欢畅的笑声。
饭后大家纷纷离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门外,远跟着过来,这时已出了大沽口
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颤动着闪烁的银星,泱泱的海风之中,两人不自觉的慢慢的往最
高层上走。
上面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线画成似的,长长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驾驶室外的船桥
上,看见白衣的官员在如晕的月影中,往来巡视,也听得见他们吸烟笑语。四顾着赞叹了之
后,秋心便拣了一张向月的椅子坐下,远也坐在她的旁边。
抬头望时,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这里只有一轮明月,一片大海,一只生疏的船,向
着茫茫的海天中走。这舱面上只有她,只有远,自己十年来心中常常记挂着的远,如今奇迹
似的很亲近的坐在自己的旁边了。仰望着那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不要忘
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
秋心忽然回头注视着远,心里涌上了惭愧与酸辛。
远没有看着她,也没有望着月,只凝注着这璀璨流动的海波,眼光很沉静,觉到秋心回
头看他,也就回过头来,含着笑刚要说话,月光下看见了秋心眼里闪烁盈盈欲坠的两个泪
珠,他忽然起了垴坼。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便又默然。
秋心勉强的笑了,抬头看着月,使眼泪流回眶里,说:
“海上的月分外清凉,我却觉得有点冷了。”远说,“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舱拿
去。”说着便站了起来,秋心也站起,说: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点,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远把她送到房门口,道了晚安,便转身去了。秋心关了房门,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发。
这一天的经过,太突然,太意外,太像梦境了,她心里纷乱得不知从何处想起。她恨自己十
年的劳碌的生涯,使她见了自己拒绝过的远竟不住的咽回将落的眼泪,“这是女人!”她自
己诅咒着,“在决定了婚姻与事业之先,我原已理会到这一切的……这不是远,是这一年以
来的劳瘁,在休息中蠢动了起来,是海行,是明月,是这浪漫的环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
情……”想到这里,她看着镜里,自慰似的笑了一笑,连忙回身把衣服挂了起来,捻灭了
灯,睡在被里。
闭目卧了一会,觉得满眼的月明,睁开眼,月光满室。她微微的觉得热,赤足起来把圆
窗开大了一点,重行卧下,把毡子推在胸前,枕着手臂,听见窗外海风呼呼的响,阑边似乎
有革履声很匀整的来回走着。也隐约的听见歌声和笑语。
“远不知睡了没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来,“这样的月夜,……只有,我们两个……
假使十年前是另一个决定……”她忽然摇了摇头,将毡子向上拉了一拉,盖了肩头,紧紧的
又闭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决定着:“不要让远觉出什么来,而且,原也没有什么,少
在一处,少谈话,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会里演讲的稿子……”她理出水笔和笔记本
子来,预备饭后便到写字室里去写。夹起本子,走出门外,却又回来换了一件颜色很素艳的
衣服。
远和昨晚一样很客气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脸上仍是很平静,丰满的颊上,飞着健
康的红晕。秋心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头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里
想,一面却自自然然的和远谈着话。
远说九点钟便到烟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无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
一踌躇,便微笑说:“恕不奉陪了,我还要预备演讲的稿子,难得船停着不动,为书写也方
便一些,我想利用这半天的工夫。”远也不坚持,用完早饭,便道了歉先走了。
绕进了青翠的两面的岛山,船便徐徐驶入湾港,晨光下海山一片腾着镑镑的光雾。望见
山上树丛里栉比鳞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灯塔,半隐于树梢岩石之间。舢舨穿梭的小
鱼似的,簇聚到船边来。她看见远戴着帽挟着大衣,下了小船,仰见她时还笑着挥手。
回身便进了客室,打开笔记本子,写上演讲的题目,“妇女两大问题——职业与婚
姻”,她忽然写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凝思地在已写好的几个字的周围,画上密密的圈子。
午饭是独自用的,倒也觉得自然。饭后睡了一觉,三点钟便忽然醒了。听见窗外人声嘈
杂,“船快开了罢?远该回来了罢?”她起来净过了脸,便走出阑边来。
远正在上扶梯,左臂挟个纸包,右手提一个筐子,走到她面前笑着说:“这里的果子真
好,你看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个。”秋心也笑着,低头掀开筐盖,说:“颗
儿真大,又香,那纸包里是什么?”远笑道:“这是花边。我的太太说这里的花边又好又便
宜,吩咐我多买一点,好送人。
我也不会挑选,只胡乱买了几把,刚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强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船又慢慢的开行了,从这里又上了许多外国旅客,大半是避暑归来的,都带着小孩子,
舱面上顿然热闹了起来。秋心和远都倚在阑旁看孩子们扔绳圈玩耍。
秋心因问:“你的孩子们都多大了?长得像谁?”远说:
“大的是男孩子,八岁了,小的是女孩,才五岁。至于长的像谁,却也难说,只在我们
两人之间。小孩子真奇怪,抱着他们对着镜子,觉得他们又是你自己,又是另外一个
人……”说到这里,看秋心凝眸远望,便又咽住。秋心忽然回过头来,笑了一笑,说:“我
听着呢,——你太太很年轻很美丽罢?你们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秋心说着,一面注视
着远。远略一迟疑,说:“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岁……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
里来住几天。”秋心说:“谢谢,我一定要去的。”
这时的晚餐钟响了,他们便一齐走入餐室。
他们的桌上,添了一对外国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孩子。远和那男人认识,便过去招呼,
大家介绍过,握过手,便一齐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光景,红颊,大眼睛,很活泼可爱
的,他母亲推着他说:“看见张先生了没有?还不问好。”那孩子便笑着对远说:“哈罗,
张先生。”回转脸又对秋心笑了一笑,说:“张太太,你好。”秋心不觉脸红了起来,刚要
说话,远连忙说:“这位是何小姐。”他母亲也笑了,说:“你快说‘对不住’,我忘了替
你介绍了。”孩子只嘻嘻的笑着,抬头看着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国太太问答几句。远和他的外国朋友却说的很热闹。饭后那外国
太太便带孩子去睡觉。远和那男人走入吸烟室。秋心自己回到屋里,穿上大衣,独自走上舱
面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凉,海风也似乎更大更冷,阑边站不住了,秋心拉过椅子,坐在吊着
舢舨的黑影下,一面避风,一面望月。
舱面上没有一个人,除了船的进行声和宏壮的涛声风声之外,四围是无边的静寂。月光
之下,海波几乎是白色的,一层漠白的微波之上,有万千的银星跳舞着。这一道银星之路,
从她坐处直引到天边月下。
“假如能乘着海风,踏着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尽头,……”她心里充满了诗意了。十
年来劳碌的生涯,使她没有功夫让自己的幻想奔放。这两天中,对于工作,似乎决鼓不起兴
趣来,她就让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么是光明之路?走着真的‘光明之路’也和这‘凌波微步’一样的不可能,昨天看
去是走向远大快乐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许是引你走向幻灭与黑暗。……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
路,十年后……”秋心把面颊埋在双掌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秋心惘惘的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