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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淑平因为屡次的半夜里起来温课,受了寒,便咳嗽起来,得了咯
血的病。她还是挣扎着日日上课,加以用功过度,脑力大伤,病势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
家又在保定,没有人朝夕的伺候着,师长和同学都替她担心。便赶紧地将她从宿舍里迁到医
院。不到一个礼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样的清楚。那天上午还出了
一会子的太阳,午后便阴了天,下了几阵大雪。饭后我和英云从饭厅里出来,一面说着话便
走到球场上。树枝上和地上都压满了雪,脚底下好象踏着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面走着,
一面拾起一条断枝,便去敲那球场边的柳树。枝上的积雪,便纷纷的落下来,随风都吹在我
脸上。我连忙回过头去说道:“英云!你不要淘气。”
她笑了一笑,忽然问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吗?”我说:
“还不定呢,要是她已经好一点,我就不必去了。”这时我们同时站住。英云说:“昨
天雅琴回来,告诉我说淑平的病恐怕不好,连说话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
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便说:“哪里便至于……少年人的根基究竟
坚固些,这不过是发烧热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云摇头道:“大夫说她是脑膜
炎。盼她好却未必是容易呢。”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们放了学再告假出去看看
罢。”这时上堂铃已经响了,我们便一齐走上楼去。
二
四点钟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长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长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便用
很低的声音说:“你们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点钟,淑平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好像平地一
声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后还是英云说道:“校长!能否许可我们
去送她一送。”校长迟疑一会,便道:“听说已经装殓起来,大夫还说这病招人,还是不去
为好,她们的家长也已经来到。今天晚车就要走了。”英云说:
“既然已经装殓起来,况且一会儿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们和她同学
相好了一场。”说着便滚下泪来,我一阵心酸也不敢抬头。校长只得允许了,我们退了出
来,便去到医院。
灵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见了,立刻心头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难道这一个
长方形的匣子,便能够把这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关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吗!这时反没有眼
泪,只呆呆的看着这灵柩。一会子抬起头来,只见英云却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语
不发。直等到淑平的家长出来答礼,我们才觉得一阵的难过,不禁流下泪来,送着灵柩,出
了院门。便一同无精打采地回来。
我也没有用晚饭,独自拿了几本书,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灿灿的,好像月光一般。
一面走着,听见琴室里,有人弹着钢琴,音调却十分的凄切。我想:“这不是英云吗?”慢
慢地走到琴室门口听了一会,便轻轻地推门进去。灯光之下,她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
去。我将书放在琴台上,站了一会,便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谱?”英云仍旧弹着琴,一面
答道:“这调叫做‘风雪英雄’,是一个撒克逊的骑将,雪夜里逃出敌堡,受伤很重,倒在
林中雪地上,临死的时候做的。”
说完了这话,我们又半天不言语。我便坐在琴椅的那边,一面翻着琴谱,一面叹口气
说:“有志的青年,不应当死去。中国的有志青年,更不应当死。你看像淑平这样一个人
物,将来还怕不是一个女界的有为者,却又死了,她的学问才干志向都灭没了,一向的预备
磨砺,却得了这样的收场,真是叫人灰心。”英云慢慢地住了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肉
体死了,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却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惨的事情呵!”我点一点头,也不知
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说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得了。只可怜那肉体依旧是活着,希望却如
同是关闭在坟墓里。那个才叫做……”这时她又低下头去,眼泪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惊
讶,因为她这些话,却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别的感触,便勉强笑劝道:“你又来了,
好好的又伤起心来,都是我这一席话招的。”英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擦了眼泪说:“今夜
晚上我也不知为何非常的烦恼焦躁,本来是要来弹琴散心,却不知不觉弹起这个凄惨的调
来。”我便盖上琴盖,拿起书籍道:
“我们走罢,不要太抱悲观了。”我们便一同步出琴室,从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三
春天又来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满了生意。我们对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风扇得渐渐
的淡下去了,依旧快快乐乐地过那学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过去了,只等甲班的毕业式行过,便要放暑假。
毕业式是那一天下午四点钟的。七点钟又有本堂师生的一个集会。也是话别,也是欢送
毕业生。预备有游艺等等,总是终业娱乐的意思。那天晚上五点钟,同学们都在球场上随意
的闲谈游玩。英云因为今晚要扮演游艺,她是剧中的一个希腊的女王,便将头发披散了,用
纸条卷得鬈曲着。不敢出来,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
萝的叶子,和英云谈话。楼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坐着走着,黄金似的
斜阳,笼住这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中间却安放着一班快乐活泼的青年,这斜阳芳草是可以
描画出来的,但是青年人快乐活泼的心胸,是不能描画的呵!
晚上的饯别会,我们都非常的快乐满意。剧内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学们都异口同
声地夸奖,说她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随后有雅琴说了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
答词,就闭了会。那时约有九点多种,出得礼堂门来,只见月光如水,同学们便又在院子里
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台阶上,说着闲话。
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衣袂飘举。英云一面用手撩开额上的头发,一面笑着说着:
“冰心!要晓得明年这时候,便是我们毕业了。”我不禁好笑,便道:“毕了业又算得了什
么。”英云说:“不是说算得什么,不过离着服务社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试试这
健儿好身手了。”我便问道:“毕业以后,你还想入大学么?”英云点首道:“这个自然,
现在中学的毕业生,车载斗量,不容易得社会的敬重。而且我年纪还小,阅历还浅,自然应
当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为将来的服务上,岂不更有益处吗!”
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来,在廊子上来回地走着谈话。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
动摇。我们行走的时候,好像这廊子是活动的,不敢放心踏着,这月也正到了十分圆满的时
节,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们。英云今晚十分的喜悦,时时的微笑,也问我道:“世
界上的人,还有比我们更快乐的吗?”我也笑道:“似乎没有。”英云说:“最快乐的时
代,便是希望的时代。希望愈大,快乐也愈大。”我点一点头,心中却想到:“希望愈大,
要是遇见挫折的时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这时忽然又忆起淑平来,只是不敢说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兴趣。唉!现在追想起来,
也深以当时不说为然。因为那晚上英云意满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内,没有得着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点怪她。
秋季上学的头一天,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的新学生,礼堂里都坐满了。我走进礼堂,
便四下里找英云,却没有找着。
正要问雅琴,忽然英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来,要过去同她说
话。这时有几个同学笑着叫她道:
“何太太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看见英云脸红了,眼圈也红了。雅琴连忙对那几个
同学使个眼色,她们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说。我慢慢地过去,英云看见我只惨笑着,点一
点头,颜色更见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说话,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讶。行完了开学礼,
我便拉着雅琴,细细的打听英云的事情。雅琴说:“我和她的家离的不远,所以知道一点。
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个礼拜,就出阁了,听说是聘给她的表兄,名叫士芝
的,她的姨夫是个司令,家里极其阔绰。英云过去那边,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她好的。对
于英云何以这般的颓丧,我却不知道,只晓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这件事。”
从此英云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但是不常笑,连话都不多说了。成天里沉沉静静地坐在
自己座上,足迹永远不到球场,读书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处,功课
也不见得十分好。同学们说:“英云出阁以后,老成的多了。”
又有人说:“英云近来更苗条了。”我想英云哪里是老成,简直是“心死”。哪里是苗
条,简直是形销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难过,但是总不敢和她做长时的谈话。也不敢细问
她的境况,恐怕要触动她的悲伤。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并且她的态度渐渐的趋到消
极,我却仍旧是积极,无形中便更加疏远了。
一年的光阴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英云的态度大大的改变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损失,
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
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