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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忽然觉得有些畏缩。天锡两手插在裤袋里,发光的双眼,注视着淑贞,说,“王小姐,不
要怪我交浅言深,我进门来不到五分钟,就知道您是和我一样……什么都一样,我在这里总
觉得孤寂,可是这话连对我父亲都没说过。”淑贞抬头凝然的看着。
天锡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个进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读为生,后来教了些外国人,
帮忙他们编中文字典。我父亲因和祖父的外国朋友认识,才进了教会神学,受洗入教,我自
己也是个教会学校的产品,可是我从小跟着祖父还读过许多旧书,很喜爱关于美术的学问。
去年教会里送我父亲到这里入神学,也给我相当的津贴,叫我也在神学里听讲。我自己却想
学些美术的功课,因着条件的限制,我只能课外自己去求友,去看书。——他们当然想叫我
也做牧师,我却不欢喜这穿道袍上讲坛的生活!其实要表现万全的爱,造化的神功,美术的
导引,又何尝不是一条光明的大路,然而……人们却不如此想法!
“到礼拜堂去,给些小演讲,事后照例有人们围过来,要从我二十年小小的经历上,追
问出四千年古国的种种问题,这总使我气咽,使我恐惶。更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们总以为
基督教传入以前,中国是没有文化的。在神学里承他们称我为‘模范中国青年’,我真是受
宠若惊。在有些自华返国的教育家,在各处作兴学募捐的演讲之后,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
绍我给会众,似乎说,‘这是我们教育出来的中国青年,你看!’这不是像耍猴的艺人,介
绍他们练过的猴子给观众一样么?我敢说,倘然我有一丝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决不是这般
人训练出来的!”
淑贞的畏缩全然消失了,只觉着椅前站着一个高大的晕影,这影儿大到笼罩着自己的灵
魂,透不出气息。看着双颊烧红,目光如炬的太兴奋了的天锡,自己眼里忽然流转着清泪,
这泪,是同情?是怜惜?是乡愁?自己也说不出。为着不愿意使这泪落下,淑贞就仍旧勉强
微笑的抬着头看着。
天锡换了一口气,又说,“真的,还有时候教会里开会欢送到华布道的人,行者起立致
词,凄恻激昂,送者也表示着万分的钦服与怜悯,似乎这些行者都是谪逐放流,充军到蛮荒
瘴疠之地似的!……国外布道是个牺牲,我也承认,不过外国人在中国,比中国人在外国是
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质方面,您说是不是?”淑贞点了点头,又微微的笑着,整了整衣服,
站了起来,温柔的说:“说的也是,不过从我看来,人家的起意总是不坏,有些事情,也是
我们觉得自己是异乡的弱国人,自己先气馁,心怯,甚至于对人家的好意,也有时生出不正
常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静气呢,静默的接受着这些刺激,带到故国去,也许能鼓励我们做出
一点事情,使将来的青年人,在国际的接触上,能够因着光荣的祖国,而都做个心理健全的
人,……您说呢?”
天锡坐了下去,从胸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着自己额上的汗,脸上的红潮渐退,眼光又恢
复了宁静与温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着,幽幽的说,“对不起您,王小姐,我
没想到第一次见您,便说出这些兴奋的孩气的话!总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怀念着祖父的
故乡。今天晚上看见您,我似乎觉得有一尊‘中国’,活跃的供养在我的面前,我只对着中
国的化身,倾吐出我心中的烦闷,无意中也许搅乱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谅,饶恕
我。”这青年人说到这里脸上又罩上一层红晕,便不再往下说。
淑贞也不由的脸红了,低头摩弄着椅上的花纹,说,“就是我今晚也说了太多的话。真
的,从我父亲死去以后,我总觉得没有人能在静默中了解我……今晚上……也许是异国听见
到乡音……我……”淑贞越说越接不下去了,便轻轻的停住。——屋里是久久的沉默。
淑贞抬起头来时,天锡的脸上更沉静了,刚才的兴奋,已不留下丝毫的痕迹,微笑的
说,“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国外的光阴,来游历,来读书,——我总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泼与
勇敢,他们会享受,会寻乐,他们有团体的种种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见美国青年有像我们
这般忧郁多感的。我在艺术学院和神学院里也认识许多各国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们,我
们都很说得来,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常聚在一起研究讨论,或是远足旅行,我有时也加
入,觉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应当加入他们的团体,来活泼您的天机。我父亲也常同我
们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会赞成的。”
淑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谢与欢喜,连忙说,“谢谢你的邀请,我想明年进入大学,也想
在离家之先,同这里青年人有些接触,免得骤然加入她们的团体时,感觉得不惯。”
天锡问:“您想进哪一个大学?”淑贞说,“还不定呢,明年施女士也许回到中国去,
也许不回去。这些日子没听见她提起,我也没有问。她若回去呢,我想我当然也是跟着去,
不过……现在……我还是想在这里入大学……”
门开了,施女士先进来,后面是李牧师,臂间夹着几本很厚的书。施女士笑对天锡说,
“我们检着书,说着话,就忘了时候,你们没有等急了罢?”天锡站了起来,笑着说,“我
们谈着上学的事情,也谈得很起劲,简直是忘了时候。”李牧师拿起帽子,说,“现在我们
真是该走了!施女士,打搅了您这一晚,谢谢您的饭和您的书,希望我们以后仍常有见面的
机会。”施女士也笑着和他们父子握手,说,“你们以后只管常来,淑贞在这里也闷得慌,
有个同乡来谈谈也好!”淑贞站在一旁,红着脸笑着。天锡从父亲手里接过几本书来,跟在
父亲后面,一同鞠了躬退走了出来,施女士和淑贞都送到门口。
施女士和淑贞在客厅里收拾着茶具,施女士一面微微的打着呵欠,说,“你看李牧师和
他的儿子不是极可爱的人么?
天锡真是个中国的绅士,一点也不轻浮,你和他谈得还好罢?”
淑贞正端起茶盘来,抬头看着施女士,略微一迟疑,又红了脸,只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便低着头托着茶盘走了出去。
时间已是春初,施女士和淑贞到美国又整整半年了。这半年中,老屋里的一切,仍是没
有改变,除了李牧师父子和雅各太太母子,常常来往,也有一两次他们六个人一齐加入青年
团体的野餐会。此外,就是淑贞似乎到了发育时期了,施女士心里想,肌肉丰满了许多,双
颊也红润了,最看得出的是深而大的双眼里漾着流动的光辉,言笑也自如了,虽是和李牧师
父子有时仍守着中国女孩儿的矜持,而对于彼得,就常常有说有笑的了。施女士心里觉着有
一种异样的慰安。以前的淑贞是太沉默了,年轻的人是应当活泼的,……活泼的灵魂投入了
淑贞窈窕的躯体,就使得淑贞异样的动人!……
倘若……施女士不再往下想了,手按着前额,忏悔似的站了起来,呆望着窗外的残雪。
故乡的天气,似乎不适宜于她近来的身体了,施女士春来常常觉得不舒服。一冬的大
雪,在初春阳光之下,与嫩绿一同翻上来的是一种潮湿的气味,厚重的帘幕,也似乎更低垂
了。施女士懒懒的倚坐在床上,听着淑贞在楼下甬道里拂拭着家具,轻快的行动着,微讴
着;又听着邮差按铃,淑贞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淑贞捧着早餐的盘子,轻盈的走了进来,
一面端过小矮几来,安放在床上,一面扶起施女士,坐好了,又替她拍松了枕头,笑着拈起
盘子里的一个信封,说,“妈妈您看,这是上次我们出去野餐的时候,照的相片,……
里头有一张是小李先生在我不留心的时候拍上的,您看我的样子多傻!”说着把餐具移
放在矮几上,转身又端着空盘子出去。
施女士懒懒的拿起相片来看,一共是八张,有雅各太太母子,有李牧师父子,有淑贞和
他们一块儿照的,也有青年团体许多人照的,看到最末一张,施女士忽然的呆住了!
背景是一棵大橡树,老干上满缀着繁碎的嫩芽,下面是青草地,淑贞正俯着身子,打开
一个野餐的匣子,卷着袖,是个猛抬头的样子,满脸的娇羞,满脸的笑,惊喜的笑,含情的
笑,眼波流动,整齐的露着雪白的细牙,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来所绝未见过的!
一阵轻微的战栗,施女士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无名的强烈的激感,不是惊讶,不是忿急,
不是悲哀……她紧紧的捏住这一张相片……
上次的野餐,自己是病着,原想叫淑贞也不去,在家里陪着自己,又怕打断了大家的兴
头,猜想淑贞也是不肯去的,在人前虚让了一句,不料她略一沉吟,望了望拿着帽子站在门
口的李天锡,便欢然的答应着随着大家走了……
她呆呆的望着这张相片,看不见了相片上的淑贞,相片上却掩映的浮起了毕牧师的含情
的唇角,王先生忧郁的脸,一座古城,一片城墙,一个小院,一架蔷薇,……手指一松,相
片落了下来,施女士眼里忽然满了清泪。
门轻轻的开了,淑贞又轻盈的托着咖啡盘子进来,放在床旁的小桌上,便笑着在屋里随
便的收拾着。施女士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身上是白绸的薄衫子,因着上楼的急促,丰满的胸
口,微微的起伏着,厚厚的微卷的短发,堆在绯红的颊旁,一转身,又呈现着丰美的背影,
衬衣的花边中间,隐约的透露着粉红色的肌肤……一团春意在屋中流转……
猛抬头看见对面梳妆台上镜中的自己,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