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话,又压了回去。
淑贞来的第二年,黄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带着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从此淑贞除了
到学校和礼拜堂以外,足迹不出家门。清明时节,施女士也带她去拜扫王先生和王太太的
坟,放上花朵,两个人都落了泪。归途中施女士紧紧的握着淑贞的手,觉得彼此都是世界上
最畸零的人,一腔热柔的母爱之情,不知不觉的都倾泻在淑贞身上。从此旅行也不常去,朋
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对于古董的收集也不热心了。只有淑贞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追随
着自己,施女士心里便有万分的慰安和满足。有时也想倘若淑贞嫁了呢?……这是一个女孩
子的终身大事,幻想着淑贞手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何尝不是一幅最美丽,最清洁,
最甜柔的图画;而不知怎样,对于这幻像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倘若淑贞嫁了呢?”
一种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面袭来,施女士抚着额前的白发,起了寒战,连忙用凄然的牵强的
微笑,将这不祥的思想挥麾开去。
人人都夸赞施女士对于淑贞的教养,在施女士手里调理了十年,淑贞并不曾沾上半点西
方的气息。洋服永远没有上过身,是不必说的了,除了在不懂汉语的朋友面前,施女士对淑
贞也不曾说过半句英语。偶然也有中学里的男生,到家里来赴茶会,淑贞只依旧腼腆的静默
的坐在施女士身边,不加入他们的游戏和谈笑,偶然起来传递着糖果,也只低眉垂目的,轻
声细气的。这青年人的欢乐的集会,对于淑贞却只是拘束,只是不安。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
怜惜,轻易也便不勉强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国的老太太们提到淑贞应该有婆家了,
或是有男生们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对于淑贞的爱慕,而施女士总是爱傲的微笑着,婉转的辞
绝了去。
淑贞十八岁毕业了中学,这年又是施女士回国的例假,从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贞寄在朋友
家里,独自回去了的,这次施女士却决定把淑贞带了回去,一来叫淑贞看看世界,二来是减
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贞一说,出乎意外的,淑贞的苍白脸上,发了光辉,说:“妈妈!只要
是跟着你,我哪里都愿意去的!”施女士爱怜的抚着淑贞的臂说,“谢谢你!我想你一定喜
欢看看我生长之地,你若是真喜欢美国呢,也许我就送你入美国的大学……”
在新英格兰的一个镇上,淑贞和施女士又相依为命的住下了。围绕着这座老屋,是一片
大青草地,和许多老橡树。那时也正是夏末秋初,橡叶红得光艳迎人,树下微微的有着潮湿
的清味,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亲施老牧师的旧宅,很宽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
毯,高高的书架,磊着满满的书,书屋里似乎还遗留着烟斗的气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着回
音,两旁壁上都挂着圣经故事的金框的图画。窗户上都垂着深色的窗帘,屋里不到黄昏,四
面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带着淑贞四围周视;书屋墙炉前的红绒软椅,是每夜施老牧师
看书查经的坐处;客厅角落里一张核桃木的小书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写信记帐的地方,楼
上东边一个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寝室,墙上还挂着施女士儿时的几张照片;三层楼顶的小
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儿时的寝室……这老屋本来是雅各先生夫妇住着的,今年春天,雅
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儿子搬到邻近的新盖的小屋子去,这老屋本来要出卖,施
女士写信回来,请她留着,说是自己预备带着淑贞,再过一年在故国的重温旧梦的最后的光
阴。
这老屋里不常有来访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礼拜堂去作礼拜外,淑贞只在家里念点
书,弹点琴,作点活计,也不常出门。有时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会里,演讲中国的事情,
淑贞总是跟了去,讲后也总有人来和施女士和淑贞握手。问着中国的种种问题,淑贞只腼腆
含糊的答应两句,她的幽静的态度,引起许多人的爱怜。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时也来找淑贞谈
谈话,送她些日用琐碎的东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儿子彼得总是到老屋里来聚会。雅各太太是个瘦小的
妇人,身材很高,满脸皱纹,却搽着很厚的粉,说起话来,没有完结,常常使施女士觉得厌
倦。彼得是个红发跳荡的孩子,二十二岁的人,在淑贞看来,还很孩气。进门来就没有一刻
安静。头一次见面便叫着淑贞的名字,说:“你是我姑姑的中国女儿呀,我们应该做很好的
朋友才是!”说着就一阵痴笑,施女士看见淑贞局促的样子,便微微的笑说:“彼得你安静
些,别吓着我的小女儿!”一面又对淑贞说,“这是我们美国人亲密的表示,我们对于亲密
的友人,总不称呼‘先生’‘小姐’的,你也只叫他彼得好了。”
淑贞脸红一笑。
淑贞的静默,使彼得觉得无趣,每星期日晚餐后,总是借题先走,然后施女士和雅各太
太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老话。淑贞听得倦了,有时站起倚窗外望,街灯下走着
碧眼黄发的行人,晚风送来飘忽的异乡的言语,心中觉得乱乱的,起着说不出的凄感……
有一天夜里,雅各太太临走的时候,忽然笑对淑贞说,“下星期晚你可有机会说中国话
了。我发现了这里的神学院里有个李牧师,和他的儿子天锡,在那里研究神学。我已约定了
他们下星期晚同来吃晚饭。我希望这能使你喜欢。”淑贞抬起头来看着施女士,施女士便
说,“我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也看见了他们几次。李牧师真是个慈和的老人,天锡也极其
安静稳重,我想我们应当常常招待他们,省得他们在外国怪寂寞的。”淑贞答应着。
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贞预备了一桌中国饭,摆好匙箸,点起红烛,施女士便自去换了
一身中国的衣服,带上玉镯子,又叫淑贞听见门铃,便去开门,好叫李牧师父子进门来第一
句便听见乡音。淑贞笑着答应了,心里也觉得高兴。
门铃响了,淑贞似乎有点心跳,连忙站起出去时,冲进门来的却是彼得,后面是雅各太
太,同着一个清癯苍白的黑发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贞说:“这是李牧师,你们见
见!”
又从李牧师身后拉过一个青年人说,“这是李天锡先生,这是王小姐,我们的淑贞。”
李牧师满面笑容的和淑贞握手,连连的说:“同乡,同乡,我们真巧,在此地会见!”天锡
只默然的鞠了一躬,施女士也出来接着,大家都进入客室。
席上热闹极了,李牧师和施女士极亲热的谈着国内国外布道的状况,雅各太太也热烈的
参加讨论。彼得筷上的排骨,总是满桌打滚,夹不到嘴,不住的笑着嚷着。淑贞微笑的给他
指导。天锡却一声不响的吃着饭,人问话时,才回答一两句,声音却极清朗,态度也温蔼,
安详。雅各太太笑对李牧师说,“我真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教育,你看天锡和淑贞都是这样的
安静,大方,不像我们的孩子那样坐不住的神气,你看彼得!”彼得正夹住一个炸肉球,颤
巍巍的要往嘴里送,一抬头,筷子一松,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大家也随
着笑了一阵。
饭后散坐着,喝着咖啡,淑贞和天锡仍是默坐一旁,听着三个中年人的谈话。彼得坐了
一会儿,便打起呵欠,站了起来说,“妈妈,你要是再谈下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还上课
呢!”雅各太太回头笑了,说,“你又急了,听个戏看个电影的你都不困,这会儿回去你也
不一定睡觉!”一面说一面却也站了起来。天锡欠着身,两手按着椅旁,看着李牧师,说,
“爸爸,我们也该走了罢?”施女士赶紧说,“不忙,时间还早呢,你父亲还要看看我父亲
收藏的关于宗教的书呢!”彼得也笑着,拿起帽子,说,“别叫我搅散了你们的畅谈,你们
再坐一坐罢。”一面便上前扶着雅各太太,和众人握手道别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们母子,转身回来,在客室门口便站住,点头笑对李牧师说,“您跟我
到书房来罢,我父亲的藏书,差不多都在那边。——淑贞,你也招待招待天锡,如今都在国
外,别尽着守中国的老规矩,大家不言不语的!”李牧师笑着走了出来,淑贞和天锡欠了欠
身。
两个人转身对着坐下。因着天锡的静默和拘谨,淑贞倒不腼腆了,一面问着天锡何时来
美?住居何处?一面在微晕的灯光下,注视着这异国的故乡的少年:一头黑发,不加油水的
整齐的向后拢着,宽宽的前额,直直的鼻子,有神的秀长的双眼,小小的嘴儿,唇角上翘,
带点女孩子的妩媚。一身青呢衣服,黑领带,黑鞋子,衬出淡黄色发光的脸,使得这屋子中
间,忽然充满了东方的气息。
天锡笑着问:“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罢,常出去玩玩么?”淑贞微微的吁了一口气,
低下头去,说,“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礼拜堂。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和在中国的
那些美国人仿佛不一样,我一见着他们心里就局促的慌……”淑贞说着自己也奇怪,如何对
这陌生的少年,说这许多话。
天锡默然一会,说,“这也许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缘故,我也觉得这样,我呢,有时连
礼拜堂里都不高兴去!”淑贞抬头问,“我想礼拜堂里倒用不着说话,您为什么……”一面
心里想,“这个牧师的儿子……”
天锡忽然站了起来,在灯下徘徊着,过了一会,便过来站在淑贞椅旁,站的太近了,淑
贞忽然觉得有些畏缩。天锡两手插在裤袋里,发光的双眼,注视着淑贞,说,“王小姐,不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