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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在众人未到之先,我们的太太对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太太笑说:“你找个地方坐
下,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陶先生仍旧垴坼的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帽子
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张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着,在恐惧欢喜这独对的一刹
那。
看他依旧说不上话来,我们的太太又好笑又觉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懒懒的站起。彬
彬已从门外跳了进来,一头的黑发散垂着,浅绿色的衣服,上面穿着细白绒衣,线绿边的白
袜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绿色,是正在我们太太的衣服和镯子颜色中间的一种色调,D
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为标准而打扮彬彬的。
看见彬彬进来,陶先生似乎舒畅了许多,赶紧站起过来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懒懒的坐
下,掠一掠头发说:“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罢。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学,你问他猪肝和菠菜里
面是不是有什么维他命ABCD?平常妈妈劝你吃这些个,你总不听……”
外面Daisy又扬声说:“袁小姐到。”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来。
——袁小姐是个画家,又是个诗人,是我们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这“沙龙”中的唯一
女客人。当时当地的画家女诗人当然不止袁小姐一个,而被我们的太太所赏识而极口称扬的
却只有她一人!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
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而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画家,诗
人,却都多数不在我们太太的眼里,全数不在我们太太的嘴里,虽然有极少数是在我们太太
的心里。
我们的太太说,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够看到透骨,所以许多女人的弱点,在我们太太口
里,都能描画得淋漓尽致,而袁小姐却从来没受过我们太太的批评。我们的太太在客人前极
口替她揄扬,辩护,说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测着说我们的太太喜欢袁女士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是因为我们的太太说一个女人
没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现象。而且在游园赴宴之间,只在男人丛里谈笑风生,远
远看见别的女人们在交头耳语,年轻时虽以之自傲,而近年来却觉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为
物以相衬而益彰,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衬托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肿,显
得我们的太太越苗条;我们太太的莹白,显得袁小姐越黧黑。这在“沙龙”客人的眼中,自
然很丰富的含着艺术的意味。第三因为友谊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对于我们的太太是一见
倾心,说我们的太太浑身都是曲线,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们的太太说袁小姐有林下风,
无脂粉气,于是两人愈说愈投机,而友谊也永恒的继续着——袁小姐挺着胸,黑旋风似的扑
进门来,气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乔其纱颈巾往沙发上一摔,一面从袖子里掏出黄了的白手
绢来,拭着额汗。她穿着灰色哔叽的长夹衣,长才过膝,橙黄色的的丝袜子,豆腐皮似的的
旋卷在两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圆头的黄皮鞋。头发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拢,扁鼻子上架着
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视眼镜。浑身上下,最带着艺术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对永远如在梦中的迷
茫的眼光。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侧坐在袁小姐的旁边,问:“别气急败坏的,你告诉我,是受了哪
个批评家的气?”袁小姐喘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说:“什么批评家,是一群混蛋!刚才我
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饭,脸也没洗,一口气跑到天坛去画画。刚安好画具,起了几笔,四围
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还是远远的看,后来越挤越近,指手画脚的,蒜臭,汗臭,熏得人
要死。我越画越不耐烦,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画箱就走,这一群大爷还笑嘻嘻的远远
的把我送出园门。你看气人不?把我一腔的灵感,生生的撵走了!”
我们的太太笑了:“这是一班普罗的欣赏家呀,你应当欢迎他们才是!快好好的歇一
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画带来了没有?一会儿好让我们赏鉴赏鉴。”
陶先生和彬彬痴痴的望着她俩。
太太招呼陶先生说:“你过来谈谈,你正需要这么一个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个艺术
家,一个女人,一个豪爽的谈话者……”陶先生嗫嚅着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进一群
人。
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过头来,陶先生拉着彬彬的手赶紧的便溜到门外去。
这一群人都挤了进来,越众上前的是一个“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他的头发光
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
一个“女人的男子”。
诗人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
“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我们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
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
教授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连连的说:“好久不见了,太太,你
好!”
哲学家背着手,俯身细看书架上的书,抽出叔本华《妇女论》的译本来,正在翻着,诗
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着合上卷,回过身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
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
我们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学者招呼,回头看见,便嗔着诗人说:“你真是!搅他作什
么?我这里是个自由的天地,各人应该挑着自己心爱的事去作。”哲学家抱歉似的,鞠躬笑
着说:“书呆子真没有办法!到哪里都是先翻人家的书。”诗人在一旁嗤嗤的笑着。
太太回身问着政治学者:“你们这些人还说什么创造舆论?近来的市政越来越不像样
了。自来水把我们喝病了还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画画,这一道的汽车,险些没
有把我们颠死!亏那站上的巡警还有脸拦住我们的车,问我们要车捐!我问他:‘你们把这
些捐钱用到哪里去了,你看这刀山般的汽车道!’真是,尽让我们来说话是不行的呀,你们
这些‘政治家’!”太太一口气说完,回身自己点着一支烟,坐了下去,又问袁小姐:“是
不是?你说?”
政治学者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他也鞠躬着说:“无论如何,我先
替市政府向我们的太太赔个不是!这汽车道是太坏了。等着我做了市长,那时您再看。别忘
了我们现在还是‘在野党’呀!”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头叫“Daisy看茶!”
Daisy轻盈的蹑着脚尖进来,递过杯盘,便递着糕点。门外有两个白长衫,黑缎子
坎肩的仆人,屏声静气的在伺候传递着汤水。
我们的太太捧着茶杯,走到文学教授面前。文学教授正和袁小姐讲着前天北海的画展,
看见太太过来,赶紧握着茶巾站起。我们的太太笑说:“快别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举
荐的那个诗学教授怎么样?”一面便侧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学教授站着笑说:“您举荐的人哪会有错!他虽然年轻,谈锋却健,很会说笑话,学
生们在他班上永远不困。不过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见他的告假条
子。”
袁小姐忽然笑说:“你们说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见他在公园
里,同一个红衣蓬发的女子,来回的走着。”
我们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敛容说:“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
一封介绍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诗,上门求见,我看他写的还不坏,便让他在这里念了几次,
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诉我,说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许你们文学系里,容得下这么一个
人,没想到……”我们的太太微微的摇一摇头,咽住不说了,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
指头抚着杯沿,心不在焉的向着窗外唤道:“彬彬,你进来。”
彬彬两手牵着衣角,笑嘻嘻的走进,挪到我们太太跟前,仰着头说:“妈妈,陶叔叔叫
我告诉你,说他还有事,先走了。
明天早上他还来带我上公园去。”我们的太太从沉思中微笑说:“他倒有工夫——彬
彬,你看这些个客人,你也不招呼一声!”彬彬笑着向大家说了一声:“您好!”
诗人坐在书桌前面,连着椅子转了过来,右手两指夹着烟卷,左手招着我们的太太,
说:“美,这玻璃底下的画,又是新的罢?你的笔意越来越秀逸了。”我们的太太拉着彬彬
的手,走到桌前,说:“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来,他催的紧,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
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烦了。”哲学家还在看着《妇女论》,听了便合上
书,微笑说:“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强了,身体本来不很好,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依
我说,一个女人,看看书,陪陪孩子……”我们的太太笑了起来,说:“你看的是叔本华的
《妇女论》呀,又骂开女人了,女人便怎样?看看书,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业吗?你趁
早搁下叔本华,看一看萧伯纳罢。萧老头子借着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们这一班男人大声疾
呼的说:‘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做我的事情……’”回
头又问着文学教授说:“对不对?是不是他说过这几句话?”文学教授赶紧说:“是。”哲
学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觉得很滑稽。
彬彬挣脱了我们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学者和文学教授